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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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满月宴
百日宴开始,众宾客齐聚于角商楼前。
幺妹张筱瑛抱着孩子,头痛吹不得风,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像粽子。
待少爷小姐一一入座,隆春班管事的捧上来一个漆成白色的水牌子问道:“今个想听哪出戏?”
“想先听段秦腔,其他的我听不懂。”张筱瑛骚了骚后脑勺笑着说。她其实不怎么常听戏,打小听得懂的,最爱听的便是秦腔。
“依瑛子的。”旁边一个老太和蔼地笑笑。
管事“欸”了一声,将水牌子一合,碎步退了下去。
倏忽间出来一个女娃,约莫七八岁,小模样生得标致,唇红齿白,看了便叫人欢喜。
“这么小也唱戏?”张筱瑛打趣道。
正是江未已。
她上前半步,抬手抱拳向台下的少爷小姐们行了个礼。
“我就来给大家献献丑,来唱段《铡美案》。”
她倒是不慌不忙的模样,浪头带板,气运丹田。
“劝驸马休要,休要性情急呀!听包拯我与你呀,旧事重提呀……”
她练的是女老生,但阿爹总是叫她练女旦的把式,打算传衣钵给她。一来二去,对女旦算不上是精通,倒是把自己的唱功练了上去。
偶然间抬眸,瞥见一侧的角落还端坐着江怀谨。
他一身对襟褂子,颈上带着把长命锁。身子稍有晃动,长命锁下方挂着的小铃铛便“沙沙”地响。他正低头饮茶,估计也是认出了江未已,算不上遇上仇家,抬手向她摆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向左侧望去,是张家大姐张润月。她裹着一条貂裘皮草,大红旗袍。五官很有杀气,吊销眼,英气逼人。这样长相的妇人一般是抽烟的,但是她倒是没有,至少没有烟尘气。
张润月也是个顶顶有趣的人儿。张家是个传统的封建世家,近些年受到了西洋摩登思想的熏陶,因此不算太迂腐。于是在张家,女人独挑大梁入仕从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张润月便是这类人。
她的前夫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这年头攀上洋人堪比抱上溥仪的大腿。她随夫嫁到西洋,丈夫有权有势,又有张家的帮衬,她借此黑白通吃,在那边混得可是风生水起。怎料那洋人本性放荡,在外头的情妇多的数不过来,又抽上了大烟,对张润月拳脚相向。
张润月性情热烈,怎受得了这窝囊气?待资产均转入自己名下之后当即与那洋人和离,回中国后偏是凭硬手腕杀出一条血路。
张家衰败,她便毅然决然回来,无奈之下混入了交际圈。如今与张客卿并肩挑起张家大梁,不打算再嫁,一生一世守在张家,死在张家。
其次是老爷张客卿。面容姣好,一副斯文宰相的模样。西服是黑色叠穿,翻领上扣着一只金色蝎子。他右手两指间夹着一条点燃的雪茄,眼神在烟雾中迷离而蛊惑。
她唱着戏,眼神在张客卿身上游走,忽然记起来那日花一万银元拍下盘中簪的男人,样貌与张客卿如出一辙。不,简直是一模一样。
“难道……同阿爹抢小铃铛的人就是传闻中的张老爷张客卿?”她心想,不禁瞪大了眼,心绪同唱词一般激昂:“啊哈,慢说你是驸马到……”
那这么说,那这么说……
传闻中抱着《盘中簪》自杀的戏子柳半卿,就是小铃铛?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气沉丹田,才没让声音走样:“慢说你是驸马到,龙子龙孙我不饶。”
怪不得了,那日阿爹见到张客卿时气成那副模样,原来是见到情敌。
情敌抢走心爱之人也就够了,还不好好珍惜良人,出来沾花捻草,这叫谁看了不气?
江未已心中不禁“啧啧”几声,顶着这张脸犯贱,颇有几分天经地义的意思。她不禁想象张客卿在风月场所满口情话的样子,即使是他不说话,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叫人乖乖将真心奉上。
许是带了气,她将张客卿当做反派,这一段唱得可是情绪激昂,大快人心:“头上打掉乌纱帽,身上再脱滚龙袍!”
“紧紧麻绳捆三道,我要是栽赃枉法我不姓包!”
一曲终了,台下连声叫好。
“好,好!今后演髦儿戏,会是个好角!”老太道。
说话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坐的主座。估计是腿脚不好,屈身窝在一个小轮椅上,据说是前些年张润月在西洋定制,用的金丝楠木,是好东西。
再往后数,便是幺妹张筱瑛一家,男人入赘,带着娃坐在后头。叫什么不清楚,只听过张筱瑛喊他阿康。张家人有着同样的一双眼睛。
富家子弟素来生的白净,十指不沾阳春水,身子比女人还孱弱。读的书多,规矩也多,弯弯绕绕没完没了。
一圈人看完了,江未已愣是没见着方才在月洞门鬼鬼祟祟的小脚女人。
她心想:或许那位小脚女人是张客卿的留住客人?但张家大摆宴席,哪有不请客人出来动动筷子的道理?罢了罢了,估计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老黄历。
倒不知为何,相比起那几位英气逼人的老爷小姐,张怀瑾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像极了江晚舟。
江未已准备下台,忽而寒光一闪,一块白花花的大洋径直飞到台上,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江未已的额头上。
她“诶呦”一声,踉跄两步,险些栽在地上。
“我的娘呀,谁这么大劲儿。”江未已揉揉脑袋,忍不住嘟囔。
一抬头,便瞧张怀瑾半倾着身子,投掷大洋的那只手还尴尬地僵在半空。
他将手一收,眉头拧成个疙瘩,倒回去乖乖坐好。
张怀瑾其实一开始没想到会遇见江未已,往年家里办堂会通常都是请永乐楼里的名角儿,今年许是图个新奇才请了从京都来的隆春班。
他在台下坐着,见新出来的戏子有些眼熟。往大了去想,忽然记起在永乐楼里见过,这小妮子骂过他爹爹。
其实这些事儿他本不用去管,也不想去管,虽说他同张客卿是父子,但因为母亲的事,他素来看不惯张客卿。
看不惯,也不能声张,毕竟自己吃的用的穿的睡的,都是用张客卿的银子换来的,这点张怀瑾知道。
在人前还是得装一装,扮一扮,江未已三天演一次的戏,张怀瑾每天都得演。
按道理说,他不该同一个小娃娃置气。但是这小妮子一把把抓他的瓜子儿,他还没开始磕呢,一盘便见了底。抓瓜子儿也就算了,还一个劲的蹬凳子,他在前头好好坐着,椅子却被瞪得摇来晃去。
他很不爽。
一开始就在小妮子身上贴了标签,以至于都没注意人家长什么样子。
小妮子一身红,麻花辫糊了一节,小脸红扑扑的,明眸皓齿。笑起来露出一只虎牙,小小一粒。
他一撮牙花子,心道这小妮子长得还是个美人胚子。
她看起来很乖,其实不然,张怀瑾一眼便瞧得出来。
小妮子跟野猫似的,发起狠来能将人揍出血沫子。
接下来便是大戏,江晚舟本定的是贵妃醉酒,当年在京都一抛水袖一声叹,醉意撩人苏进骨子里。那蓦然抬眸,可真真叫半城杜鹃花黯然憔悴。有人提出换成穆桂英挂帅,图个热闹。设若叫江晚舟眼贵妃醉酒选段,选的定是虞姬自刎。调太悲了,放在百日宴不相宜。
哪知江晚舟死要拗着,若是不演这出便不去了,口中还连连念叨:“这场戏,是迟到了十年的。”
幸亏张家没什么意见,便由着江晚舟去了。
江未已在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有些惶惶不安。
方才阿爹就很不对劲,瞧那上台的架势,哪是去唱戏?
其实那日江晚舟从上下丸回来,便一身患得患失的样子,江未已在身后喊老半天才木讷着回头,眼圈是红的,脸色白得吓人。
台下如是,台上如是。每一个动作都狠着,剑风奇诡锋芒毕露,眼神死死盯着台下某个位子。珠钗轻颤,踏如流风,演的是慷慨赴死,唱的却是铮铮风骨。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
鼓声戛然而止,掌声雷动,台下连声叫好。
只是张客卿看着有些游离,半晌才发觉烟烧完了,手指黑了半节。
看官叫好声连连,掌声连绵不觉,如此热闹的场面,此时却有四个人耳朵空空。
张怀瑾瞥江未已,江未已看江晚舟,江晚舟盯张客卿,张客卿在江晚舟身上游走。
四个人这样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松口。
“这就是所谓京都名角?剑型都歪了。”忽然一声不冷不热的揶揄声响起,尾音上扬,带有几分嘲讽意味。
霎时间全场肃静,开始有人低声议论。
江未已探出半个头来,寻思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质疑阿爹的能力。
“不过如此。”张怀瑾摇摇头。
“你为何要这么说?演得不好么?!”江未已不服,碍不上什么礼数,从屏风后挺直腰板出来,出言顶撞。
张怀瑾冷笑,桃花眼眯着:“他演的明明是旦角,舞的却是男人剑法,我倒想问问,你们这么演当真没人来砸场子?”
“你、我……”江未已被问得一噎,张着嘴,半天答不上来。抬头去望江晚舟,却见他失了魂似的盯着张怀瑾,待江未已使劲拽了拽衣角才反应过来。
“是,是江某不够火候,叫大家扫了兴。”
江晚舟将江未已拉到身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半天没直起身来。
像,太像了,像极了……多年雪夜中的那一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