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如芸未必有能力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全都说上一遍。

本就是不全之事，又诸多难以对应，皇帝那般多疑，怎会全信？

年世兰：“皇上若相信，为何不杀了甄嬛？”

皇帝自嘲道：“可能是男人的骄傲吧，不信她有那个本事。”

又坦诚道：“何况做皇帝，有许多无奈，康氏一面之词，并无实据，前朝后宫一体，我若随意下令将后妃赐死，前朝该当如何？”

对于康如芸的话，皇帝信之，也试图证明；疑之、而又时刻防范。

他瞧见了事情虽如预言开始，也看到了事情未如预言结束。

一切都在改变。

阿兰在的时候，年世兰确实度过一段悲伤而绝望的时光，求助无门，那时候她很难分清现实和虚空，实在没想到皇帝真的听到了她的呼救。

她忽然想起从前之事。

沈眉庄落水那晚，皇帝用强，是因为怀疑那不是自己，所以格外粗暴？

吟香议论纯元，皇帝抬手要打的，也不是自己，而是阿兰？

哥哥请辞，他不放人，非是束缚自己，是真的舍不得功臣离朝？

年富谋逆，他为哥哥谋算，也并非完全是因为自己，而是知道他曾错杀良臣？

皇帝这算半个重生吗？

他所做的一切，算重活一世的补偿吗？

年世兰出神之际，皇帝起身走过来。

“其实在今日之前，在你刚刚说出那番话之前，我都没有想过你知道一切，我只是怀疑你想要走。”

或许不是没有想过，是潜意识里就不许自己承认，所以萨满法师那次，皇后和齐月宾越是想要证明，他反而越不愿相信。

整个后宫里唯一真心对自己的人啊，哪怕那样多明晃晃的事实放在她面前，她也从不肯恨自己，他怎么可以残忍地算计她一辈子呢？

皇帝将手递给她，“我们不该走到这一步。”

年世兰看着他的手，并未递过去，问道：

“皇上还记得臣妾刚入王府的时候吗？”

鲜衣怒马的少女，活泼明艳，他又怎会忘记呢？

他向来寡言少语，王府里谁见了都畏惧，偏她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皇帝侧脸，吞了口口水，压住上涌的气息，烛光在眼中破碎，几次叹息后，他道：“我从前未能将你堂堂正正从正门迎入，也不能叫你偷偷摸摸离开这里。”

“我的世兰向来骄傲，我不能叫你失了这份骄傲，我会……亲自送你离开皇宫。”

他满目柔情，将手递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年世兰瞧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缓缓抬起手，又悄悄落下，十分谨守本分道：

“谢皇上隆恩。”

年世兰磕了个头，自站了起来。

皇帝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果然，自古帝王都是孤家寡人，他也不例外。

“苏培盛。”

苏培盛连忙入内。

“传朕旨意。”皇帝试图将手握紧，却总也握不紧，“皇贵妃年氏，因病薨逝，告祭太庙祖宗，册谥……敦肃……”

敦字几乎不见于妃谥，前朝曾用作帝王追谥，可见皇帝对其用心。

皇帝看向年世兰，总希望她可以改变主意，可她看也不看自己。

他思忖着，活人受祭拜，恐损阳寿，可许多规矩又免不了。

“晓谕，天寒，免公主、福晋及诸王大臣妻齐集，免诸王大臣妻行礼穿孝，皇子、诸王及大臣俱送往葬所，去时摘樱。”

“即刻传令文华殿大学士、工部尚书、兵部右侍郎前往九凤朝阳山，相度地形……”

他从前想过将来二人同葬于此，而今……没有这个必要了。

苏培盛瞧着皇帝脸色不大好，想到他晕厥才醒，双手虚虚扶过来，担忧道：“皇上……”

皇帝朝苏培盛挥了挥手，示意他连夜吩咐人去办。

“我明日派人去京中寻一处宅子，等安顿好，过两日我亲自送你过……”

“不用，臣妾已经在京郊买了宅子。”

皇帝张张嘴，强留无益，“那我……明日送你出宫。”

瞧她似有话要说，皇帝微抬起头，忍着难受道：“不要再拒绝我了。”

年世兰低下头，不再说话。

皇帝又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拉过去，柔声道：“温太医说了，毒虽解，身子仍有损伤，早些歇息吧。”

年世兰却立住不动，“皇上，明日翊坤宫设灵，众妃嫔必定会过来，臣妾怕是不好露面，不若现在就走。”

“现在？有必要这样吗？”

皇帝从不知她可以这般绝情，“明日不便露面，那便后日出。”

“后日若也不便呢？”年世兰看着皇帝，反问道：“一日拖一日，皇上若设灵百日，臣妾也要留宫百日吗？”

皇帝哑然，他确实打了这个主意。

“皇上答应臣妾，难不成这么快就要出尔反尔？”

“我……”皇帝妥协，“你总要收拾吧？”

年世兰不想夜长梦多，她摇头，态度坚决。

“好！好！”皇帝点着头，松了她的手，生气朝外喊：“霍青云！”

霍青云忙跑进来，“微臣在。”

“送……”世间已无皇贵妃，皇帝心里有气，又不愿叫年世兰名字，只傲娇别过脸去，“送她出宫。”

霍青云惊愕道：“现、现在？”

皇帝心里的火再也憋不住了，他忍不住提高音量：“朕的话听不懂吗？立刻！马上动身！”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此一别大抵再难相见，年世兰忍不住想要叮嘱他，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可是刚一开口，皇帝就将她的话打断：

“你既选择要走，你我之间的情分，到此结束，不必多言。”

他狠心转过身不去看她。

年世兰朝着他的背影，浅施一礼，没再说什么。

皇帝听到脚步声离开，慌忙转身，可殿中哪还有她的身影？

一颗心瞬间跌入谷底。

他这片真心，终究也是错付了。

颂芝和叶澜依已经收拾好小包袱，等在院子里，叶澜依先随年世兰出宫，颂芝等皇贵妃丧仪结束，再寻机会出宫。

霍青云去准备马车时，年世兰叮嘱宫里的人，让她们务必保密，若是泄露半个字，只怕全家性命不保。

又叫她们安心，说敬贵妃和煦妃，定会为她们安排好去处。

马车备好，苏培盛叫年世兰稍等，他自进了殿，“皇上，娘娘就要走了，您要不要出去送一送？”

皇帝怔怔望着窗外的人，万物失色，唯有她一袭红衣飞扬。

恍若初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