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十一年 三月初三

燕京城西，景风门外

大量石灰被倾倒入在河边挖好的水池中，让平静的池水转瞬沸腾。伴随着那腾起的热气，从南面私自运入的大批烟土被大批大批的溶毁。

完颜宗弼站在这几个石灰池旁，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他的身后，立着足足一整个猛安的精悍甲士，这些都是他最贴心的亲卫，这一次被拉出来列阵丽泽门两旁，便是要以虎狼之势震慑朝中虫豸！

这些精锐战兵身前，还有大量的辅兵、民夫将整车整车的烟土卸下，倾倒入池。

他的亲信军将甲士，与支持他的年轻亲贵们发出震天欢呼，仿佛被那沸腾的石灰水吞没的不仅是南面泊来的烟土，还有他们的大军！

与之对应的，是聚拢在城门下那成群干瘦的烟鬼们发出不住的叹息与哀嚎，还有无数老去的权贵站在城墙上咬牙切齿地望着这一切！

——这是销烟，亦是宣战！

大金的四太子当真是发了癫狂，居然从皇帝手中请了手令，对所谓的烟土流毒做最彻底的肃清！

原本他们以为，这不过是这些年轻亲贵们一时热血上涌，只需交出点存货、分润些好处——大不了舍掉一个两个亲信平息他们的怒火也便罢了，却没想到完颜宗弼拿着皇帝旨意借题发挥。

大群东路军甲士闯入燕京，把城中烟馆彻底荡平不说，还顺势抓了大量想要回北面去的老权贵们。

这些人但凡敢喊一声冤枉，他完颜宗弼便能从身后甲士捧着的案牍中翻找出一系列里通宋人的证据，当场格杀了闹得最凶的几个，方才镇住这些蠢蠢欲动的人。

完颜拔离速站在他的身侧，虽是没带西军一兵一卒，可他出现在这里便已经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东、西两军一直以来的明争暗斗，在这一刻终于冰释。

年轻一代的女真军将，到底还没有被时间与权位消磨自己的志气！还愿在这燕云之地，与已显得咄咄逼人的宋人决天下归属！

“此番作为之后，兀术你可就是众矢之的了，某若是你，睡觉都会睁一只眼睛。”完颜拔离速瞧着自己面前这位仿佛忽然间下定了决心的四太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

而他的身侧，完颜宗弼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接着又朝城墙上那攒动的人头示意一下：“让某睁着眼睛睡觉，拔离速你又好得到哪里去？那帮老家伙，本可都指着以你作武力后盾，今日却发现你居然自己跑过来站队。——他们现在，怕是拉拢你的心思都不存半点，还不知在哪商量着把你一刀砍了，而后再扶持一位新傀儡……”

拔离速笑了笑，说：“不管了！至少吴乞买当还是想打这一仗的！”

“皇帝想是想，却未必拗得过那群勃极烈们。尤其他从青化回来后，终日浑浑噩噩，怕是也染上了烟瘾……拔离速，留给咱们的时间当真是越来越少了！”完颜宗弼说着说着，他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回过头去，眼看着烟土已被倾倒得差不太多，便向着身后亲卫甲士猛地挥手下令：“开闸，引水！”

那亲卫统领，恭谨地拱手领命而去。

很快，便见一群民夫七手八脚地掘开石灰池旁两处处预留的水道。景风门外，莲花河水涌入进来，搅起湍急的漩涡，而后裹挟着那些尚未完全溶解的烟土残渣余烬，顺着流而下。它们兜兜转转，最终将汇入京杭运河之中，送还南朝——只是那时，那些能够消磨人心斗志的毒药，都已是无害的残渣，再也不能腐蚀他的族人、他的帝国了……

……

静室之中，气氛压抑得可怕，一众女真权贵聚拢在完颜宗翰的面前，可那头老去的猛虎却端坐于榻上，无论下面已经如何慌乱，却就是连头也不抬起一下，垂垂老矣、亦仿佛沉沉睡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府邸外的燕京街巷，此时已是惊涛骇浪！

完颜宗弼手下兵马依然在沿着长街挨家挨户地搜查所谓“流毒”，高官显贵，他们是一个也没有放过；唯独对于他，那位年轻的左副帅似乎尚没有要直接撕破脸的觉悟，只是派来几员甲士，做象征性的监视，没有当真派兵封锁这位大金都元帅的府邸。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混乱的怒涛之中，完颜宗翰森然的府邸就仿佛成了那些心有戚戚的权贵们的避风港。他们成群结队躲入这里，战战兢兢，想要躲开的除了那位已然开始肆意行事的四太子，恐怕还有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粘罕——兀术的刀已经架到了咱们脖子上！拔离速眼见着也有二心！都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真等着他将那五万兵马开进城来，杀得人头滚滚，你方信那头狼崽子是当真要反么？”

说话的是完颜宗磐，这位完颜吴乞买的长子贵为国论忽鲁勃极烈，乃是大金排行第二位的宰相，原本他也该是完颜挞懒与完颜宗弼在朝中的靠山。可这一次，双方偏偏是在战守之事上分歧严重，以至于这位身份贵重的宗室权贵，居然投靠到了完颜宗翰这里……

而就如他一样，在宋人巨大的威胁面前，整个大金朝堂都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割裂，曾经整然的政治势力分崩离析，重新组合。他们不再以原本的政治势力作为分野，而是开始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一条路。

想要北归的保守派同叫嚣着要在燕云死战的少壮派如今已吵得不可开交，老去的权贵们依然牢牢把持着大金朝堂高层的政略，哪怕是作为皇帝的吴乞买此时还想一战，却也不得不对那么多的重臣亲贵有所忌惮！

可那些亲贵，同样忌惮手握兵权的那些少壮派军将。

那些代表着女真一族最高威权的勃极烈们似乎也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权柄已不足以掌控那些内心充满着屈辱与愤怒的甲士。

所以，方有他完颜宗弼登高一呼，从者如云！

所以，方有大金如今的进退两难；方有他们明明已心生退意，却不得不将越来越多的力量云集在此，等待着最终摊牌的一刻！

完颜宗磐言罢，喘着粗气瞪着那位都元帅，除此之外，整个静室内皆无人声。

老去的亲贵，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那位瑟缩在阴影中的老帅身上，似是在等待他做最后的决策。

“反？”良久，完颜宗翰终于沙哑着开了口，“兀术他只是禁烟而已，还有皇帝手令，何反之有？倒是你我，私自调集那样多的私兵混入城中，若说反，我们才是真正的叛逆！”

“这等时候了，还论那么多名义干什么？”完颜宗磐此时已经不屑一顾，“粘罕，你从云内调来的兵马是不是已经到了？加上咱们在城中各家亲卫侍从加起来不下两千人！兀术在城里最多也不过这个数，咱们将力量集合起来，某去求父皇下旨宣兀术同挞懒觐见，待他们来时，直接砍了，管他手中有多少兵，都一了百了！”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完颜宗翰打断了。

“荒谬，朝堂之谋，哪里是杀头狼这样简单！”

这头老去的猛虎，尽管瑟缩在阴影中，猛然一声暴喝，却还是镇住了满屋权贵。

他冷冷看了眼这位皇长子，几乎毫不掩饰他的蔑视：“蒲鲁虎，你是不是在这勃极烈的位置上做得太久，已经忘记了打仗是怎么回事，兵马又是怎么回事？某告诉你，所谓兵马，终归于人心——兀术在军中威望日重，若是不先将军队稳住，囫囵一刀就将他杀了，怕是等不到顾渊打过来，咱们这大金的江山就已然乱了！”

蒲鲁虎被他这样一骂，也是一时愣住，过了一阵方才反问道：“那粘罕你说，咱们又该当怎样！”

阴影之中，完颜宗翰缓缓站了起来，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又落在那位皇长子的身上。

“各家都做好准备，宣他们觐见，最后再谈一次。若是劝得动，便是最好……若是不行，先将他们扣住，待北归之后，再行决断。蒲鲁虎，咱们今日所作所为，非是私怨，只为这大金，不被那些年轻的后辈给拖入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