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原不在的第十日，慕华璃说她玩腻了山水，想去市场看看，作为将来的君侯夫人多贴近贴近百姓民生。

却遭到了柴伯的百般阻挠。

“咳，慕小姐，实在是贺兰西市上贩夫走卒、鱼龙混杂，并非小姐该去的地方。”

“小姐倘若想要什么，告诉花司杂就好，一定给您采买到最合意的。对了，正好今日为小姐赶制新衣裳、珠宝的商人来了府里，要为小姐量体裁定冬衣和明年的春装，小姐快去看看吧。”

慕华璃：“……”

果然，做个游山玩水不问世事的金丝雀就可以，与民同乐收获声望的侯府夫人就不行。

慕华璃倒也没有和他争。

量体裁衣的成衣商明显精明，看似恭恭敬敬测量尺寸、真诚夸赞，实则每一句话都在引导消费，疯狂向她推荐更好的衣料和更贵的珠宝。生意人家的套路，慕华璃在洛州见过不知多少。

好在带来的衣料珍宝倒确实是不俗。

至少手中的洛州云锦确实是真的，经过她这个前洛州之主的火眼金睛，也没有任何破绽。并不会像许多别的奸商一样，把隔壁梧州的仿锦以次充好。

特意送来的珠宝也确实又大又亮，其中不少的确是各中珍品。

只是吧。

价格方面，则着实是像在说笑了。

“真好看，只是好像很是昂贵……”慕华璃望着那些珍宝，依旧是满眼流光溢彩的天真。

柴伯忙道：“不贵的不贵的，君侯宠爱小姐，给小姐的自然都是最好。”

“最好的”珠宝，价格直接拉到了市价二十倍以上。

而柴伯却就这么迫不及待替她签下了采买订单。这让慕华璃不禁很想知道，这几日湖光山色的悠闲游览，柴伯又在账本上替她挂了多少虚账呢。

十万白银，亦或百万？

大概从账本上看，她吃的每一块桃花糕，都得用等量的黄金来换吧。

这已经不是把她、或者把李青原当傻子的问题。

而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柴伯已经濒临疯狂。

才会自乱阵脚、狗急跳墙。不顾后果执意抓捕李玦，亦不顾新夫人曾是洛州之主见多识广，而用如此拙劣可笑的价码糊弄她。

只是，哪怕如此多的花销栽在她身上，又足够抹平他作为管家多年积年累月亏空的账本么？

只怕仍是远远不够吧。

……

那日，慕华璃特意装作困倦，睡下得很早。

果然，侍女们依旧在她“睡着”以后，偷溜出去汇报她一日的言行。慕华璃躺在床上看着暗淡的月光，半晌兀自扯起一抹苦笑——

她发现自己很可笑。

因为这一刻的自己，竟在心里有些偷偷地，有些埋怨李青原。

埋怨的源头，来自于如履薄冰的不安。

不安于她猜不透，明日后日，柴伯又会有什么更疯狂的行径。亦是不安于李青原走了那么多日，竟真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波流暗涌的地方不管不顾，甚至一封信都没有写回来。

当然。

慕华璃同时也清楚，此种埋怨简直毫无道理。

真的是李青原想要弃她不顾么？一直以来，对于她的跃跃欲试、她的出谋划策、她的奇思妙想，李青原的反应一直都是“不行”。明明他一直都努力想要护着他，让她远离一切纷繁复杂，反而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让人家写信回来，亦是她执意不肯让李青原保护。

是她自己不甘于只当一个被保护的金丝雀，无论在仪州还是在贺兰，都一心想要能够对他有用、与他并肩。

她本可选择一条简单得多的路。

在这世上有太多地方，都和这高门大户的镇远侯府一样，金碧辉煌，在波流暗涌之下，保持着花团锦簇的平静。

她又什么一定要去看穿这份平静？

若她能稍微笨一点，不那么敏锐，多一些天真。

不多思，不深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去想这十日——其实就是一片风平浪静，镇远侯府好吃好喝好伺候，一点也不曾亏待她。

他又何必庸人自扰之。

又是为何如此自负，妄图用一个月磕磕绊绊的相处，去戳破别人十几年相濡以沫的亲情。

所以，又怎能怪李青原跟她赌气。

她要自由，他给她了。要折腾，他也许她了。

可她还不满足，还要去审视、怀疑他的家人。

李青原又有什么责任在她不管不顾想要狠狠撕裂他的伤口之时，还要忍着彻骨之痛，乖乖配合她、告知她府中的一切？

没有这种道理的。

是她自己想要成为侯府合格的当家主母，李青原没有让她这么做。因而府内人心向背，自然应当由她自己观察、自己防备，在迷惑不清时的不安，甚至会被伤害的后果，也都要自己承担。

总不能一边上蹿下跳，一边还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李青原能由着她为达目的而肆无忌惮的伤害，却又在她这般看不清形势心生不安时，不计前嫌回来护好生着她。

不可能的。

凭什么？

凭她自以为在仪州有功劳，又曾经哄得李青原曾有一瞬失控吻了她，从而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么？

着实荒谬可笑。

“……”

道理都想通了。

慕华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是有些不开心。

其实真的很有可能，一切只是她想多了。柴伯和李玦斗，斗就斗了，两边她都不熟，其实更大的可能是全盘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可万一。

只是说万一，万一她真的被殃及，刀剑再没长眼，不小心被干掉了。

李青原，你可就没老婆了！不惜得罪天子、花了那么多时间从京城带回贺兰老婆，却为了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实际却是两幅面孔的所谓的“家人”丢掉了，你真的甘心吗？

唉。

她抬起手，看了看手腕的杏花镯。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怨自己没有用，始终得不到对方的心。若是人生都像话本故事一样该多好——那么她来到贺兰，就该是一府和乐融融，所有人无条件无理由喜爱她，没有任何勾心斗角。

她以前看不起这种丝毫不合实际的傻剧情，如今倒是真心觉得，若能那样多好。

怪不对有那么多人爱看。

若是让她去写这个故事，她也想写成那种更少曲折、更让人安心的故事。

李青原从小虽受尽折磨，但后来遇到了真心疼爱他的柴伯。再后来，又机缘巧合救了他这个小侯女，他十分爱护她，总会在她不安时立刻赶到陪在她身边，她对他也没有任何算计和忤逆，只天真地、心全意照顾他，从此所有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多么俗套，却又多么让人安心的故事。

但现实中却是什么呢？

那个故事里，不可能有一句会真的发生。她越想越沮丧，同时又觉得可笑。

她以前可不是一个会为这些事而沮丧的人。

因为这样的故事在她的人生中，可谓是常态出现了。正是因为危机四伏，要铆足精神去战斗。所以罢了，早点睡吧，明天还是新的一天。

“……”

咚咚。

暗淡的月影微微摇晃，窗子轻轻敲了敲。

一个人影立在窗边，一如既往的漆黑、沉默，窗外太黑，慕华璃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清楚感觉到拂过周身，风中淡淡的幽兰香。

那一刻，身体的动作比头脑更快。

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窗边。温暖的指尖触到了那人一如既往冰冷的肌肤时，有一瞬间如释重负的安心。

她突然就一点都不气了。

一点也不委屈，一点也不沮丧，埋怨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跟我走。”

“……”

某些人说话，永远如此言简意赅。

慕华璃也不犹豫，当场抓起一个厚重的外披斗篷就爬了窗。落下来时，李青原稳稳接住了她，随即直接就没有将她给放下来——

而是就这么抱新娘一样抱着她，一直到了等在院落角门边的马匹旁。

月黑风高，马儿很通人性，十分安静。

堂堂君侯，就这么悄无声息在自己府上潜入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