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规则，显然不是私底下的蝇营狗苟，而是白纸黑字写在规章制度和文件的里东西。

比如明湖区下发的文件，《关于西风市机械厂下岗职工补偿办法及再就业指导方案》，里面明确写着补偿金额及发放时间，只不过没做而已。

比如西风市政府的文件，《关于各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安置办法的若干指导意见》，明确要求托管的县区必须优先保证下岗职工的补偿，也没做。

再比如，工商、劳保、税务等多单位联合下发的文件，《关于扶持下岗职工再就业的相关优惠政策》，《关于促进国有企业经济活力的各项保证措施》......

类似的文件能堆成山，没有一项落实到位。

可以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可以说下面人因为没钱叫苦，上面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很多时候政策是好的，相应拨款也到位了，被下面人挪用了。

大概率突破口就在于此。

林海洋此刻正带着贺文斌埋头在各种文件堆里，文件过期的扔一边，力度不够的当成废纸。

最终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份，这份文件是西风市市政府和明湖区区政府三个月前联合下发的，内容要求明湖区必须尽快发放拖欠的下岗职工相关费用，同时解决机械厂留守职工的调岗安排工作。

通俗点讲，如果明湖区拿不出安置费，那就无条件安排机械厂职工进入其他企业，毕竟这些职工都是有编制的。

贺文斌记得很清楚，当时下岗职工情绪很大，跑到市政府门口去闹事。原本打算把机械厂剩余人员全部安排下岗，因为闹事的问题暂时搁置了，所以才有了这个文件。

眼下机械厂还剩下300多人，就是这么来的。

林海洋拿着文件掂量很久，就是它了。

想跟郭世杰达成同盟，肯定要帮他做点业绩出来，才好让他在前台唱戏。

分流一些职工出去太简单了，吕江的水泥厂、马氏集团、影视城，实在不行还有陆涛嘛，机电厂现在是国有控股，跟国有企业差不多。

让这些企业拿出一部分名额，然后逼着明湖区区政府配套给名额就行，如果向仁刚敢说不，就让所有人去区政府堵门。总得一碗水端平吧，总不能有的人有了工作，有的人在家干熬。

“贺工，厂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主外你主内，咱俩打好配合。”

“厂长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出不了事。不过...”贺文斌迟疑了片刻，“要是冯喜明他们回来怎么办？”

“美的他们！”林海洋直接翻白眼，“你直接打电话到工业局人事科，告诉他们，赶紧把冯喜明三人调走，如果敢踏入厂区半步，出了任何事我不负责。现在厂里的人群情激奋，对于这些吃里扒外的人痛恨到了极点，工业局的人再敢啰嗦，那咱们就查账，看看这些年的钱都去哪儿了。还有一件事，前任孙厂长的退休金和医疗费，厂里概不负责，让工业局自己想办法，还是那句话，敢啰嗦就查账，看谁丢脸！”

得！有这么强势的厂长，贺文斌做起事来腰杆也直了。

只要林海洋敢硬抗工业局，机械厂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谁也别想乱插手。

“这些事你安排就行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出去办事。”

......

林海洋没有提前打电话，为了显得正式和尊重，在区委办公楼下等着一层层往里通报。

从传达室到区委办再到郭世杰的秘书，总归需要点时间。

郭世杰自打当了甩手掌柜，每天按时上下班，找他汇报的人寥寥无几，大多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大事也轮不到他，都在向仁刚那边捏着呢。

从传达室到秘书没人知道林海洋是谁，只知道是机械厂新来的厂长。秘书的第一反应，这家伙刚刚上任是来要钱的，虽然心里不痛快，还是跟郭世杰汇报了一声。

郭世杰一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谁？林海洋？人在哪里？”

秘书有点发懵，跟着郭世杰这种无能的领导，早就失去了探听消息的动力，下意识的回答，“在一楼传达室门口。”

郭世杰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怨不得秘书懈怠了，多少年也没重量级人物过来拜访。

“马上请他上来。算了，我下楼迎接。”

容不得多想，郭世杰着急忙慌往下走。

身为区委书记，还是知道一些事情，起码知道林海洋被省纪委调查期间，李大书记的女儿跑过去送饺子，身在党委这条线，还是有点消息渠道的。

郭世杰年逾五十的人了，身材保持的不错，一口气跑下五楼面不改色气不喘。主要得益于他的工作实在很无聊，没事就打打球跑跑步。

传达室外面站着一个年轻人，不用问了，郭世杰热情洋溢的伸出双手，“你就是林海洋林厂长吧，我就是郭世杰。”

堂堂的区委书记低调成这个样子，可见平时被排挤的够呛。

“郭书记你好，冒昧过来拜访，没耽误你工作吧。”

“不冒昧，不耽误，走走走，去办公室聊。”

第一次见面，林海洋给他的印象很好，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关键是人家选了逐级通报，这份低调给足了郭世杰面子。

热情的招呼林海洋进了办公室，用不着秘书动手，郭世杰亲自泡茶。

“茶叶一般，林厂长别介意。”

说是一般，也是市面上几百块一斤的好茶叶，区委书记再落魄也不差这点东西。

寒暄了一阵，林海洋转入正题。

“郭书记，我刚刚接手机械厂，正在梳理内部事务，无意中发现一个文件，您帮我看看？”

郭世杰拿过文件看了几眼，作为区委书记学习各种文件精神是本职工作，对这份文件有印象，但不明白林海洋的意图。

不用他问，林海洋开始解释，“郭书记，机械厂的人员安置一直是老大难的问题，从市里下放到区里，现在又回到工业局暂归市管，迟迟没有解决。我打算启动分流计划，最少能解决400人以上的工作安排，但这已经是极限了，您看区里面是不是能帮着解决剩余的200人安置？”

机械厂原本有一千多职工，抛开合同工和临时工，有编制在身的人足有900多人，前期陆陆续续下岗了600多人，就是这个数。

郭世杰有了一丝明悟，以林海洋的关系背景，想一次性解决600人的安置不是问题，偏偏要留下200人，这是给区政府找麻烦呢。

找麻烦是好事，郭世杰也想找向仁刚的麻烦，以前是不敢，现在林海洋跳出来了，终于有机会行使区委书记的权力。

不过这还不够。

郭世杰摆出一副为难的姿态，“林厂长，你所有不知，区政府的事情都是向区长一手操持，我把这份文件递过去也起不到作用。”

林海洋淡然一笑，“郭书记谦虚了，党委管干部，若是干部不作为，您当然有资格过问。”

一提这话，郭世杰心里的苦楚全都翻起来了。

组织程序的确大，但有时候大不过人，明湖区上上下下的核心岗位都捏在向仁刚手里，郭世杰就像是孤魂野鬼。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临安区，只不过当时邹大通没那么霸道，跟区委书记处的还不错，至少表面上没有直接矛盾。

“不是我不帮忙，有心无力啊。就算文件送过去，向区长也可以说没那么多工作岗位，一句话就退回来了。”

林海洋心中暗哼：老狐狸，不就是想要直接的权力嘛，绕什么弯子。

想要短时间大面积调整明湖区人事安排，林海洋自问没这个能力，除非请李天华出面，但他不想。

“如果这样的话就不好办了。来之前，我向大家做了保证，区里一定会妥善安排。分流方案已经在厂里公示了，这份文件大家伙也看到了，没得到岗位的职工肯定不舒服。如果引发了群体事件，我不好处理啊。”

郭世杰一怔，你这是赶鸭子上架！

不过也没辙，只有林海洋这种人敢拿群体事件要挟区委区政府。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郭世杰也要承担部分责任。

“哎。”郭世杰叹了口气，“林厂长，你就别为难我了。把事情搞大，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何必呢？”

那是因为你不愿意出力啊！

威胁过后，该给个甜枣了。

“郭书记，明湖区公安分局的局长好像上任不久吧？他跟区政法委书记关系怎么样？”

郭世杰暗自嘀咕：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上一任闫局长被打的现在还有心理阴影，新来的分局局长是丁太忠的人，肯定不买区政法委的账。

等等！林海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区政法委的陈学武也是光杆司令，公检法没一样能抓在手里，难道林海洋能把明湖分局送过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算抓到一部分权力。

送上门的权力，郭世杰不想错过，接下来的谈话变得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