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照在门口台阶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看得人眼晕。院外的梅林竹林里传来知了高声吟唱，唱得人心烦意乱。

苏钰绕着廊檐左三圈右三圈转个不停，霍明阳抱着本琴谱抄得很认真，抄完一页抬头，苏钰看见了，忙小跑过来问：“你说你哥他们出角门了没？”

“照哥哥的脚程算，应该已经快到了。”霍明阳看一眼台阶上阳光照过来的影子回答，看她还是一副热锅上的蚂蚁样，摇摇头，“姨娘就算再问五遍哥哥也不得回来，坐会儿吧。”

苏钰摇头，答一句“我哪坐得住哦”，人已经走到东厢尽头了。

“姨娘是担心什么呢？”霍明阳好奇，放下琴谱做起了眼保健操，边慢慢地揉着眼角边说，“哥哥都说了，交易是安全的，路上也是安全的，姨娘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唉——”苏钰长长地叹口气，“那么多钱啊，咱们不吃不喝攒十年也攒不到的，要是被人骗了抢了可怎么办呢？”

霍明阳蓦地停住手，刚想问，听苏钰又说：“钱真要被抢了也没关系，别伤了你哥他们就好！唉，要是被抢了，你哥不知道得多自责多伤心呢。”霍明阳默默把快到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继续刮眼眶。

苏钰车轱辘话转了三四圈，霍明阳的操做完了。蔷薇花丛里不知什么时候翩然飞来了几只蜜蜂，一朵花一朵花地采着蜜。姨娘就像这蜜蜂，终日忙碌着采花酿蜜，酿出来的蜜若是被人抢了去，蜜蜂会不会气死？

“你说，路上不会出岔子吧？那牛车不会突然坏了，或者被人讹上吧......”苏钰开始新一轮的念念念，也不指望霍明阳回答，挠着头自问自答着又走过去了。

牛车里，霍明端一路喷嚏不断，一边擦着鼻子一边跟柳嬷嬷抱怨：“定是姨娘不放心，一直在家里念我呢。”

柳嬷嬷递给他块干净的帕子笑：“郎君小小年纪这般能干，姨娘总是夸你，定是在家夸得太狠了你才这样的。”

“就是，姨娘就喜欢夸人，夸得人都不好意思了还不停。”山茶说着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修竹，“修竹姐姐，你说是不是？”

“被夸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喜欢被她夸，怎么夸都高兴啊、啊楸——”霍明端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笑，“打喷嚏我也开心。”

一车的人都笑起来，坐在车架上的满纸也悄悄地笑了，凑到二哥耳边低声说：“听到了吧，郎君一家都是极好的人，我跟着郎君没有受委屈。”

“嗯。你好好干。”满纸二哥轻轻甩了下鞭子抽在牛背上，牛好像毫无所觉，还是慢悠悠地走着。

苏钰终于转得累得走不动了，坐在廊檐下摇着扇子扇风，扇得霍明阳没法抄书。霍明阳索性把琴谱收起来，倒了杯水给苏钰，搜些话题给她解闷。

“姨娘知道柳嬷嬷怎么说您和哥哥的么？”

嗯？苏钰挑眉看了过去，霍明阳笑，露出一口洁白的乳牙。

“说姨娘看着惫懒，其实聪明得很，叫哥哥向您学习呢。”

这话可够劲爆的，柳嬷嬷那么和软的老人家说得出这种话？

苏钰瞬间来了精神，让她细说。

原身在老太君身边时，做针线没人能比得上的，但她除了针线在别的任何事上都很惫懒，做一点子事都要央求这个央求那个，好像很没出息的样子。府里的关系盘根错节，丫环之间的争斗很厉害，但任她们怎么斗得你死我活，她二等丫头的位置就是屹立不倒。

“柳嬷嬷说姨娘心里什么都知道，那些人没少在姨娘身上使手段，只是姨娘都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柳嬷嬷说越是掐尖要强越容易被人摧折，哥哥不听，后来果然吃了大亏。”

啊？霍明端霍明阳小兄妹不是一生下来就吃亏，连亲爹都不要他们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亏么？

“哥哥刚上学时，听说季考前三名有银钱奖励，哥哥天天天不亮就起来读书，考试得了第一，满心欢喜，跟我说等拿到奖励给我买好吃的，结果......”

“结果怎样？”苏钰嗓子发紧。

“挨了夫子十戒尺。”霍明阳轻轻地笑了，“理由是作弊，哪有小孩子听人读书听听就会了的？”

“荒唐，过目不忘的人多了，过耳不忘有什么稀奇？”

霍明阳还是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哥哥手肿得握不住笔，还得抄夫子罚的书，姨娘心疼，偷偷送礼给夫子的娘子求情，结果被夫子骂了一通赶了出来。回头夫子把哥哥的惩罚又加重了一倍。”

苏钰讪讪地笑了，“我、我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了。你哥很生气吧？”有个这样拖后腿的娘亲，才刚上学的毛孩子一定觉得很没面子，很生她的气。

霍明阳摇头。“哥哥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很后悔没听嬷嬷的话，自己争强好胜害姨娘受辱，以后考试再没出过风头。”

怪不得苏钰觉得这孩子非常聪明，平时读书只读几遍就能背下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考试总考不好。后来听他说话行事，好像是在有意藏拙，可一个才几岁的小屁孩怎么会懂藏拙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却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现在还是原来的那个夫子吗？”

霍明阳点头。

苏钰想了想摇头，国公府本来走的武将的路子，改弦易辙哪有那么容易？府里子孙上进的不多，这个夫子名不副实也没人在意，只是苦了霍明端这样真心向学的孩子了。不过这都是府里的弊病，改是改不掉的。“现下也没有什么办法，等拿到钱了，让你哥到市面上找书自己学吧。”

“你呢，你在学里被欺负了也不做声，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霍明阳愣了，看苏钰关切的眼神，摇摇头苦涩地笑。“我不是，我不聪明，姐妹们欺负我的时候不准我告诉夫子，我告诉了夫子被她们知道了要被欺负得更惨，几次过后我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女孩子折磨人的手段很阴毒，扭着胳臂上腰上的嫩肉揪得又侮辱人又疼又不容易被人看见，霍明阳又不得宠，夫子看见了也只做没看见，也没人能给她做主，只能默默忍受着。

苏钰抬头望天，只能看见巴掌大的蓝天和太阳的热得发白的一点点边。她终日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霍明阳也是，她甚至更惨，连这样平静无波的日子都未必能过得上。可是，凭什么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要被埋没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

“阳阳，二娘她们能出府玩吗？”

霍明阳一愣，听苏钰又重复了一遍，才回过神来。“她是蹴鞠社的，每个月逢十是社日，都要出府去练习。有时候去二太太、夫人们出去做客，也会带二娘她们去的。”

“女孩子也能蹴鞠？”苏钰吃了一惊，她知道这个时代对女子没有那么严苛，起码修竹这样的仆婢可以上街，但没想到这些闺阁小姐们也能抛头露面的。

“能啊，还有马球社、木射社、投壶社、秋千社......连斗草也有个斗草社呢。”霍明阳想起学里二娘她们说的，一个一个扳着手指头说给苏钰听，心里觉得姨娘经常失忆记忆又错乱，那些好玩的连听都没听过挺可怜的，把自己知道的细细地告诉她。

原来闺阁小姐们出去玩很自由的，家长同意了就行。男女见面也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有年纪大点的长辈陪同就行了。

“你想出去玩吗，像二娘一样？”

霍明阳不做声了，默默地垂下了眼。

苏钰明白了。她盘算了一下，向她保证：“再忍耐两个月，等老祖宗千秋，我向老祖宗求个对牌给你让你出去玩。”

苏钰站起来，往东屋里跑，那里堆放着做轮椅的原料。木工比做竹器费体力多了，她一个人力气有限，进展很缓慢。苏钰随手捡起根辐条，这么窄窄的一根花了她两天的功夫呢，要照她这进度，赶不上老太君生辰了。

“姨娘这轮椅能做得完吗？”霍明阳其实想问的是赶得及吗，苏钰做的那些车已经证明了她说到的都能做得出来，只是这一个轮子都没做得成，还剩一半的时间能及时完工吗？

苏钰看她脸上满满的忧虑，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大了还没出去玩过，心里发了狠，再难也要做起来，更何况——

“有钱能使鬼推磨，咱有钱了呀阳阳！我等会把图纸分成若干份，让你哥和柳嬷嬷她们到不同的木器坊，不怕他们做不出来！到时候运回来我自己一组装，妥妥地行了啊，还省力又省时......”

“小阳阳，你真是我的福星！”

苏钰大笑了起来，把霍明阳高高地举了起来抛到空中去，霍明阳尖叫一声，慌乱地抓了她的领口不放，双腿往她腰上一盘，打死不让她再撕下来抛上去。

笑过闹过了，苏钰拉着霍明阳出来看她画图纸。霍明阳一边帮她按住纸一边念叨：“也不知道哥哥拿到钱了没有？”

霍明端刚走上楼梯，猛不丁又打了个喷嚏，不禁摇头，姨娘这念得也太勤了点。

因为昨天提前了一刻钟还到的比贾二爷晚，今天他特意又提前了点，结果一进茶楼，跑堂的就过来说贾二爷早就到了，正在包房里等着他呢。

贾二爷这究竟是哪里来的胜负欲啊，霍明端哭笑不得。

呃，这次他还真冤枉了贾二爷。

贾二爷一点都不想这么早来的，他也很无奈啊，小祖宗一大早就派人催他，连早饭都没让他吃就硬赶着他过来了。可怜他才刚睡下没两个时辰，平日这时候他正酣睡着呢。

贾二爷哈欠连天，只想早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回家高卧去。看到霍明端进来，如蜜蜂见了花蜜，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哈哈大笑着迎上来：“霍六郎，你可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