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内。

赵青辞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

他对面的是一个须发斑驳、左眼长了一块白翳的老人。

老人在观察他。

他想不明白，面前这个不显半分灵气波动的书生有何底气，胆敢众目睽睽之下孤身私会敌国来使。

他可以看得出来拥有一副不错的体魄。

尽管他已经尽力放松了肌肉和骨骼，步姿调慢、呼吸放缓，但皮肤在陌生环境下的应激反应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们妖族。

所以，这个年轻人气定神闲的表象之下，是一颗澎湃的心。

老人笑了笑，率先打破沉默。

“赵先生的君子之名早有耳闻，如今一见倒不想有些失望。”

语气有些揶揄。

赵青辞不置可否，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小山似的阿摩翰。

阿摩翰自带他进来后，看似在监督下属在干活，实则双眼每隔片刻便往对座饮茶的两人瞥去。

“这些都是明日奉给皇帝的贺礼？”

赵青辞指指那些被抬来抬去的珍奇物件，有皓光盈室的宝珠、瘦骨嶙峋的怪石、甚至还有几只在寒冬展翅的彩羽蝴蝶。

老人笑答道：“我听说赵先生是从小地方来的，应该不曾见过我们自漠北以北带来的神物吧？”

赵青辞遗憾地收回目光，没在这些物件里看见那枚蛇眼化石。

放下茶盏，他站起身漫不经心地拱拱手：“既然老先生不愿与在下多谈，在下告辞便是了。”

说罢，赵青辞莫名其妙地转身就往外走。

这一举措委实让白翳老人有些愕然，在他看来，这位被满朝士族喊打喊杀的“君子”趁夜到访，必有所求，遂以言语打压，试图在接下来的商谈中占据一个主导地位。

不曾想，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人，竟是这般年轻气盛。

竖子可堪为谋乎？

老人犹豫了一下，看向阿摩翰。

阿摩翰了然，当即追了出去，喊道：“赵先生还请留步！”

才出得庑廊，就看见赵青辞果真驻足不前，阿摩翰心下哂然。

赵青辞面色平静：“还请带路。”

阿摩翰一愣，你不是刚出来吗？这才几步路，架子摆得这么大？

赵青辞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天黑，我记不得出去的路，还请带路。”

阿摩翰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年轻人还是要走。

大周的鸿胪寺气派磅礴，占地极广，传闻数百年前多国林立的时代，这里最多可以同时招待二十多个国家的使臣！

尽管这些年来那些大小国度早已陆陆续续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这鸿胪寺仍是当年如火如荼的见证者。

别说初次进来的人，就连他们妖庭来使已经住了一些时日，稍有不慎仍难免会迷路。

可阿摩翰却毫无根由地觉得，这个年轻人没有迷路。

他只是在等一个借口。

一个挽留他留下来的借口。

阿摩翰忽然觉得自己最近学到的一个大周词语很适合描述这种人。

——傲娇。

“赵先生。”于是阿摩翰开始如自己的判断般挽留，“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不清楚自己目前在上京城的处境。既然你能在这个时候登门，那便无可否认，你和我们之间是存在有合作基础的。”

赵青辞目光平淡，竖起耳朵像是很认真地听他讲话。

阿摩翰笑了笑：“遑论你在门口与我说的那一番话，想来此间早已传遍了上京，而你毕竟是进来过的，进来一刻钟和进来一个时辰，有区别吗？在外人眼中，你与我们已经是暧昧不清的了，何不把话说开，促成一个双赢的局面？”

赵青辞沉默半晌，大半张脸隐藏在暮色里，看不清表情。

他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我和你们妖族不同，在我看来，进去一刻钟和进去一个时辰是有很大区别的……起码，时间短了，不好。”

阿摩翰有点懵。

见赵青辞没有要随他进去，也没有要自顾自走开的意思，他直截了当道：“我听说过你的那些被士族抨击的主张，不得不说，单是‘气运税’这一点便已让人眼前一亮，只是可惜我妖庭尚不具备以气运立税的条件。”

说到这，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不过你的‘分封’倒是与我们王帐议事的格局很像，想必‘推恩’这一点我们已经具备了推行的基础。”

赵青辞看着这个明显藏了拙的大块头，微微有些惊诧，笑道：“你很好奇我先前说的气运-货币布雷顿森林体系？”

“对。”阿摩翰干脆点头：“我虽然不知道这个东西具体是什么，但能把气运与货币相关联在一起，结合我们妖庭强大无比的实力，说不定真能做到兵不血刃地制霸当世。”

赵青辞沉吟，他对布雷顿森林体系一知半解，从开始他就只抱着引起注意的想法来装一波而已。

但从妖族这位副使的话中，难不成妖庭当真有如此庞大的能力……成为另一个漂亮国？

——这是疯了吧？

被对方灼灼然的目光注视着，赵青辞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真是影单影只的弱鸡书生，今晚，不，以后的每一晚，都再无法睡回自己熟悉的床了。

阿摩翰忽然皱起眉头。

因为他看见年轻人嘴角挂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蓦地，他听见了脚步声。

密密匝匝。

宛如龙象齐舞。

接着，是甲胄的寒光与拍击声不分先后到来。

映入阿摩翰眼帘的是一队若隐若现的黑甲。

正是他讨厌的玄影甲士。

阿摩翰猛地看向赵青辞。

他早有预料？

还是……他先一步听到了？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都知道，今晚是留不住这个噙笑而立的年轻人了。

“洛州举子，赵青辞。”

为首的甲士声调平静得仿佛死物。

赵青辞双眼微眯。

尽管所有甲士都带着面甲，他却一眼认出来，这正是一手将他关进天牢的人。

“何事？”

“请跟我们走一趟。”

“没空。”

赵青辞忍不住咧了咧嘴。

看来这背后的人有所忌惮啊……

不然，上次抓他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客气？

“陛下召你进宫，不得有误！”

“哦。”

赵青辞终于迈步。

但却在往他方才走出来的屋子走去。

“妖族使者盛情挽留，还请陛下……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