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秦桧回望临安城。

百感交集，一场富贵如同过往云烟，消散在无尽的思绪之中。

梦中香艳依旧，只是醒来时秋风微凉。

内阁依了“祖制”未满门抄斩，只是积攒下这百万贯家私、无数件奇珍异宝只换了个台北县丞。

而继子秦禧贬为夔州主簿，虽官职微小，却也保住了性命。

只是这秦禧从小娇生惯养，生性极为自负，突遭如此大难，尤其是那牛皋当众抽打与他，竟急火攻心而身染急症，一时未得痊愈。

好在大理寺李若朴还给了些薄面，许秦桧带两个丫鬟和何大郎随行，名义上照顾的两个老衙役还算和善。

只有万俟卨在城外五里相送，万俟卨素来官声尚佳，只是停职另用。

辞别万俟卨，秦桧雇了牛车，夫妻二人如几年之前一般情景，南渡归宋时轻车简从。

王夫人自从遭此大变，终日缄口不言，郁郁寡欢。

何大郎做事越发像他娘子般刻薄，他只是查抄了家中银两，城外百顷良田倒未罚没。

何大郎免不了出些闲言碎语，与旁人无端争执。

而秦桧深知这次不是某一个政敌要置他于死地，而是内阁这一群人帝国精英，秦桧又如何斗得过？

刚到福建境内，总管何大郎却已不见了踪迹。

直到一行人到兴化军治所莆田县境内，眼见得夕阳西下，便准备入城投店。

这时秦桧终于长叹一声：此生将寓情于山川俊秀，忘我在天地之间矣！

王夫人突然在车内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夫君应要读前朝丞相吕蒙正的《贫窑赋》了。”

秦桧突然眼前似有光芒。

“有先贫而后富，有老壮而少衰。满腹文章，白发竟然不中；才疏学浅，少年及第登科。”

“蛟龙未遇时，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衣服虽破，常存仪礼之容；面带忧愁，每抱怀安之量。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

秦桧吟罢，顿觉精神一爽。

王夫人露出久违的笑意，道：“如此方是我家小妹，口中所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王夫人的表妹便是李清照，只是两者地位相差太大，只是偶有走动。

正在这时，路边有汉子探身道：“莫不是临安来的秦相公？”

秦桧默然道：“汝是何人？”

那汉子拱手道：“哦，有位故人求见。”

秦桧满脸疑惑，那汉子却不由分说招手引了数人，将一行人领到一处农家。

两位衙役被领到另一间茅草屋之中。

待秦桧夫妻二人进的屋内，一个少年倒头便拜。

“孩儿来迟，让家尊受了惊吓。”

秦桧见是林一飞，慌道：“儿啊，你怎在此处？”

林一飞笑道：“林大声林老爷贬为汀州知州，告知孩儿家尊将路过莆田，他散了家中余财，使孩儿在此日夜等候。”

林一飞顿了顿，又道：“林老爷让我带一句话：十数年感激相爷高恩，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吾将秦家儿，归还于秦家。”

秦桧满脸欣慰，感叹林大声会做人。

刚准备搭话，见王夫人一脸不悦。

便道：“林公子，不知如此相见，有何事指教。”

林一飞看都不看王夫人一眼，道：“接家尊北去金国，方施展胸中壮志。”

秦桧听罢，深吸两口凉气。

如此也是一条明路。

正犹豫间，王夫人喝道：“你这孽种，见老爷落难，又要往死路上引！”

林一飞见王夫人还端着丞相夫人的架子，不由得怒道：“你这贼婆娘，人人皆有父母。我何曾在双亲膝下承欢？”

王夫人见林一飞敢顶撞与她，一时气短。

林一飞又道：“我那苦命的娘亲何在？”

王夫人捂着胸口，倒退两步。

这是她尘封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被何大郎绑住手脚，埋在了相府花园的一颗桂花树下。

那娇小的桂花树，恰如她那孱弱的身体一般，将两者合为一体。

始终她安静的如一只白兔，用清澈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

这时林一飞给门口那汉子一个眼色。

那汉子假笑着，慢慢走到王夫人面前，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把短刃。

一手搭住王夫人的肩膀，一手将匕首刺进了王夫人的胸口。

王夫人如失了魂魄一般，瞪大了双眼，手颤颤的指向秦桧。

嘴一张一合，慢慢断了气息。

秦桧见此，早已瘫软在地。

任由几个汉子架上马车，又被抬到一艘渔船上。

只是林一飞在一旁尽心守护，对秦桧寸步不离。

在船上恍惚数日，秦桧舍了陪伴自己半生的王夫人，时时泪流满面。

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强打精神。

和林一飞慢慢交谈起来。

秦桧见林一飞隐隐有当年自己年少的影子，便给林一飞改名为：秦煜。

取“煜煜生辉”之意。

林一飞见秦桧终于相认，一时竟掩面而泣。

渔船行了数日，刚过宋境，见海面数十海船沿海岸北行。

数艘战船劫住去路，秦桧一行人大惊。

校尉上船搜检，见船内并未它物，林一飞谎称乘船游历，迷了归路。

又献了百两散碎银子，方搪塞过去。

那校尉才道，大军即将开拔，速速闪开水路数语。

他那知这是韩世忠的大宋水师前锋“靖海”的牙船？

路过山东诸州也不敢停留，一路颠簸逃到沧州长芦盐场，大金国提举盐场司将一行人护送到沧州城。

又由沧州知州快马报于金廷，派兵护送至幽州城。

与金国权臣陈王、尚书左丞相、侍中完颜希尹相会。

谁知到了幽州城，完颜希尹只是派人送了些吃食、金银，毫无约定相见之期。

蹉跎了数日，秦桧引了秦煜在完颜希尹府门守候。

等了两天，突然见到王府大门打开。

街口两队金兵勇士隔开路人，片刻间数十骑踏马而过，数十奴仆和侍卫紧紧簇拥着一顶明黄软轿，款款而来。

秦桧见时机已到，紧紧攥住拳头。

看了两眼全身颤抖的秦煜，便拍了拍他肩膀。

秦桧高声道：“陈王殿下，草民秦桧可解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