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后宫一切照旧。

少了的，单单是一个突发恶疾的文贵妃罢了，那么多美人贵女，花一样的好颜色，流水一般一批一批的进宫。

尽管皇帝不是个可相与的良人，但到底是皇帝，想要谁家女儿，还能有敢违命的不成。

只是皇后娘娘却日益的不见好，多少珍稀的药品和补剂献上去，也只是杯水车薪，太医与民间术士都已束手无策。

不信邪的只有皇帝一人，在得知只有月余的阳寿后，整个人都快疯魔，发了狂一般寻医问药，原本是最不屑于寄希望于佛祖的人。

却也在宫里修缮了佛堂，每每跪拜，所求的也不过是皇后万分之一几率的康健，即使不能，也求能多捱几日。

相比之下皇后却总是淡淡的，似是在透过纱帘，冷眼看别人的命运一般，只是雷打不动的管理公务，教育一双儿女。

不同的是，不再像以前那般较真，能力范围内的，尽一个皇后的职责去做，身子困乏了，便也就罢了。

每每皇帝提出要歇在她房里之时，总是被轻飘飘一句：

“臣妾身子不爽利，夜里喝药呛咳，陛下千金之躯，莫要过了病气才好。”

谢槿和谢栎也到了启蒙识字的年纪，皇后请了最好的启蒙老师，却并不像之前那般搂着两个孩子，亲自教导了。

一来，她已然孑然一身，对丈夫彻底失望，父母兄长皆已离世，小小的槿儿和栎儿，便是她在人世间唯二的牵挂。

她将自己失败的婚姻和错付的终身，归咎于从小被娇养疼爱的家庭，过分的保护，让她并没有应有的防备心，错付终身。

慈母多败儿，她自知是心软的人，并不愿娇惯孩子，阿妩的一生已经毁了，便不能叫槿儿和栎儿重蹈覆辙。

因此，两个孩子启蒙后，她总是悄悄从窗外看着，看着一对小小的孩儿随着夫子念三字经，千字文。

会悄悄下小厨房做几样精巧的糕饼，一道搭在两个孩子的零食匣子里，会在夜里轻轻抚摸熟睡的小脸，会寻来上好的紫毫笔，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换掉那两支起毛的……

除了每个休沐日的相聚，更多的时间，并不出现在两个孩子面前。

其二，她自己已然知晓自己的身子时日不多，与其让两个小小的孩子承受年幼丧母之痛，倒不如早早精神断奶，遗忘一个冷漠严厉的母亲，总好过忘却一个慈爱温柔的母亲。

在一个暴雨连绵的雷雨夜，皇后起不来身了。

她有些空洞的眸子望向紧紧闭紧的大殿门，只觉着一口气上不来，心里憋得慌，知晓自己已然撑不过今夜，心里一松，一阵剧烈的呛咳。

“小珠，去把殿门打开……我想要透透气……”

“娘娘……”

小珠还想劝劝，雷雨夜，自家小姐身子骨已然经不起折腾，哪里还能受冷。

瞧见她空洞而期盼的眸子，终究喏喏一句：

“是，小姐，可要去寻太医和皇上来？”

“不必，我只想静静的走，有你伴在我身边，已然满足，这么多人，只有你，是陪我从府里一起来的……”

小珠含泪，将殿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到底不愿自家小姐受风寒，暖暖和和的走，总比风吹雨淋要好。

谁料刚将殿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便顺着门缝窜了进来，径直朝着皇后处跑去。

小珠也没想到门后竟有人，唬了一跳，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却发觉那小人要往皇后娘娘处蹿，身材矮小，怕不是什么东瀛刺客？

眼疾手快，忙一把捞住，摸到的却是湿漉漉的宫装料子，低头一瞧，昭和公主谢槿正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瞧着她。

皇后已然瞧不远，那么远，已然瞧不真切，开门后的雨水湿气倒是能缓解一二胸肺里的燥热。

却也是知晓小珠和人拉扯在一起，面上不难有了急色，小珠可不能有什么事才好。

“小姐！是昭和公主来看您了！”

闻得此言，皇后灰败的面色有了几分神采，涣散的眸子极力将视线凝住，努力望向殿门口那道小小的身影。

要是孩子瞧见自己咽气，该如何是好，昭和年纪还那么小。

“小珠……送昭和公主出去……”

小珠却是差点没能拦住闻得此言踢打蹦跳的昭和，谢槿小小一个，发起狠来却是不好拦住的，听得母后要赶自己走，谢槿也并不哭闹。

只是在小珠将自己往外抱时，轻轻咬住下唇，小小的胖手指努力的扣住门框，指甲都因用力而泛白，怎么掰都掰不开。

最终摆脱牵制，一溜烟跑到自家母后面前。

却也只是倚靠在床头，努力将自己淋湿的小手在床帘上揩了揩，确保没有一滴雨水后，小心地拉住皇后的手指。

“母后…槿儿很想你…”

皇后叹了口气，摆手阻止了要上前拉人的小珠，怜爱的目光落在谢槿的身上。

“槿儿，这么晚，为什么不睡？”

谢槿吸了吸鼻子，委屈道：

“乳母不叫瑾儿来寻母后，槿儿心慌慌，想见母后……”

“那如今看见啦，瑾儿随小珠姑姑回去睡可好？”

“那明日还能瞧见母后吗？”

长久的沉默，像一潭死水，望着孩子澄澈见底的眸子，两个大人谁都开不了口诓骗。

小珠从瓷瓶里取出一枚丹药，连同参片一同压在皇后舌下，缓了片刻，皇后才有了精力再说。

在皇后还在想着如何应答，谢槿握紧她微凉的手指，靠近些，缓缓道：

“母后莫要骗槿儿，母后是不是要走了？瑾儿听宫女姐姐偷偷说的，母后要去哪，瑾儿也要去。”

皇后却笑了起来，费力的抬手摸了摸女儿胖乎乎的脸颊，应道：

“是呀，母后要去找你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去了，瑾儿乖，总有再见的时候。”

本想着瑾儿还会纠缠，可孩子在似懂非懂中，却有着几分敏锐的灵性，不再问了。

“瑾儿长大后，定是顶顶好的姑娘，只是要提防，你父皇和哥哥那般好模样的男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瑾儿可知晓？”

谢槿闻言点头，郑重的承诺。

皇后从右手手腕上摘下一清透莹润的糯冰种翡翠镯，挂在谢槿小小的胳膊上，因着圈口大，足足套到了大胳膊上。

“母后在小珠姑姑那，给瑾儿存下来不少珠宝首饰，瑾儿长成大姑娘，就能戴了，这只镯子，是你外祖母给母后的压箱底嫁妆，如今传给我儿。”

她缓了口气，轻轻推了推孩子。

“现在回母后偏殿的暖阁去，该睡了，小珠姑姑和母后有大人的事情要讲。”

瞧着一步三回头的槿儿消失在视线中，皇后从贴心窝子的口袋里取出一沓子纸，字字手书，另呈上一封书信。

前者是要寄去北境，后者则是要给皇帝的绝笔书。

小珠自晓得她的心意，含泪接过。

雨夜的宫里，二十七声丧钟响过，满城皆换缟素，世间再无阿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