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

“俺叫吕小翠，韭黄庄人。”清如再次扮成黄黑土气的村姑，她尽力模仿着刚进城里的紧张模样，紧紧跟在带工后面。

那带工老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是个健康丑陋的村姑就将她的名字记在了账上。

“进去吧，你是我包的工人，以后要叫我老板，带你们的工头在厂里要叫‘拿莫温’知道吗？不要叫错了，这厂里有将近百位‘拿莫温’（工头，谐音NO.1），大多都是日本人。这里人多地儿大，你认清了我，别找错了人。”

“是是是，俺记住了，肯定不乱跑，您放心吧。”清如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

心里暗叹，还好张警长神通广大，这么快就能安排进了纱厂。

这个带工老板叫张大力，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身横肉，面色凶恶，看着都不好惹，不过倒是跟桂英当时的那个老板体型相似。

张大力带着她和另外几个女孩子七拐八弯的，来了厂门口接受的检查。说是检查，实际也粗糙得很，那几个守门的随意往几个女孩子身上瞟了几眼，然后借着检查的名义拉拉袖子扯扯辫子什么的。

清如往后捎了捎，故意将眉头拧在一处，呲着牙，往下低着头。

有个年轻的门房没捞着好，往清如这里来了。

“喂，抬起头来看看。”

清如抬起头，冲他“嘿嘿”一笑。

“噗”，那门房吓了一跳，“什么怪物，走走走走，一边儿去。”

张大力见这边儿有动静，老大不高兴地走过来将清如一把推倒，“没点儿眼力见儿呢怎么，敢得罪这几个小哥儿就是跟我过不去，没你好果子吃。”

这会儿这带工老板就显出他的恶来了，清如低着头瞪了他一眼，自己默默的爬了起来，不住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算了算了，见了你就晦气，别在我眼前儿晃荡。”那门房像赶苍蝇似的赶着清如，张大力忙将清如拉着走了。

那几个女孩子也紧跟上，生怕又惹了老板不高兴，她们可都是指着要来挣点儿钱的。

张大力对这里的环境很是熟悉，一路带着她们走的都是没人的道儿，这可急坏了清如，若是有这样的小道儿，她还怎么认路？

“张老板，咱们这儿哪儿是厂房啊，我怎么都见不着人。”

张大力不耐烦的回过头吼道，“我是老板你是老板，让你跟我走就跟我走，磨磨唧唧的，你们就赔钱，然后都给我滚蛋，玛德，这年头人还不好招了？”

那几个女孩子吓得忙劝清如，“不看了不看了，我们以后总能见着的。”

“是啊是啊，赶紧走吧，赔钱可不是小数呢。”

清如张了张口，想想还是算了，不必急于一时，另寻他法就是。

这个时辰估计是都在工作着，机器的轰鸣声就在耳边，只是少见着人，只能听见无序杂乱的脚步声，估计是谁巡检的监工吧。

几个女孩子听地兴奋，面色激动，这可是在乡下都听不着的声音，意味着她们有了工作，以后就能养活自己了。

清如不像她们那样高兴，只坠在一行人后面，不敢离得太远，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七拐八弯的，然后越走越偏僻，眼看着离纱厂的建筑越来越远，路也不宽敞了。原本劝清如的那几个女孩子也有些慌张，刚刚虽然是从纱厂里过了，可现在是要去哪儿呢？

清如见她们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也是暗暗叹息了一声，可怜啊。都是抱着期待来的，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张大力不管她们什么反应，自顾自的脚步加快向前走去，女孩子们终究是怕掉了队了，忙跟跑着跟上去。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来到一片荒园，那里有半人高荒草，掩映在其中的水泥管子堆成一个个垛儿，大约散步着十来个这样的垛儿。

清如没见过做这么大的水泥管道，长约两三米，直径得有个一米左右，就是不知道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这些水泥管道不是一个个的摆在地上的，而是几个摞在一起，堆成个塔尖样，从底到上成品字形，“三、二、一”。

其他几个女孩子也没见过，只是她们都怯生生的，又腼腆，不像清如似的四处打量。

等走近了，清如才看清，那些没有管道里四散着杂乱肮脏的被褥，就那么堆成一团，在寒冬腊月里，依旧散发着阵阵恶臭。

心里咯噔一下，略微有些不好的预感。

“挑一间吧，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宿舍。”

“什么？！”由于太过震惊，几个腼腆的女孩子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吓出了几个芦柴棒似的女孩子从那管道里伸出头来看。整个头颅上仿佛只剩了一张皮，她面无表情的眼睛向她们这边转了转，似乎是在责怪惊扰了她的美梦，然后又缩了回去。

清如心里也惊诧了，既是惊讶于这样的环境，也是惊讶于这样的人。

这没见过瘦的这么可怕的人，哪怕是桂英她们，虽然瘦，但是精瘦有力，眼神里散发着光彩。哪里像刚刚几个女孩子，眼里全是麻木与空洞，似乎只是凭本能地活着。

第68章 进厂

对这次的救援，清如突然就多了些担忧。

“就是这里啊，你们还想要多好的环境？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贱骨头，还没赚钱就想享福！？”张大力大吼着，面色凶恶。

说着不知何时从腰间抽出了鞭子，边说边在她们面前甩了起来，“啪”地一声抽在地上，激起一层飞雪。

清如吞了口口水，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皮鞭上应是安了倒刺的，若是被这鞭子打上一次，那伤口怕是要带起一片皮肉来。

女孩子们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心里只觉得上当了。因她们来时说的是“住的高楼瓦房，锦衣玉食，还有各种现代化的建筑供她们玩耍。”可现在看来，与她们所想的相去甚远。

张大力不屑地冷笑一声，“别想你们过的什么日子了，无论谁到了我这里，那就只有听话，好好干活儿，五年后去见你们的家里人，好了，赶紧挑，今天还得干活儿呢！”

“再说了”，张大力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了给你们供吃供住，这不是实现了吗，有住的地儿，一会儿到了饭点儿，有的是山珍海味，都出来做工了，还指望着什么好环境，你们还想去乡下地里刨食儿？还不如在城里做个女工呢，好好儿挣钱。嫌差？嫌差你自个儿赚去。”

这住确实实现了，只不过跟说好的环境相去甚远，至于他说的“山珍海味”，清如不抱幻想，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几个女孩子也想到了，只是不敢说什么。

清如不再耽搁，第一个站了出来，“俺想要住那里可以吗？”

张大力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高处，又冷风又大，平时人都很少选那个。张大力冷哼一声，“随你。”

清如特意选了最高的那个，便于她观察周围的情况，且位置离人群远些，她偷偷私下里做些什么也方便，不用怕被人看见。

有了清如打样儿，张大力难得露出赞许的目光，“你们也赶紧的。”

其他女孩子见清如这样上道，也纷纷指了个看起来还可以的管道。

“站住，把包袱拿出来。”

清如被叫住了，她正要去自己选的那个管道呢，闻言牢牢握住包袱，警惕起来，“老板，这里面只有我的衣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别废话。”张大力没跟她客气，直接一把抢了过来，将清如的行李抖在地上，把她签了身契的那三十个银元揣在兜里，扬长而去。

“这儿没门没锁，你拿身上怕丢了，我给你保管着。”

“不用了，我…”

“滚蛋！”张大力直接赶人，“为你好，别特么不识趣，边儿去。”

这钱在清如手里连热乎劲儿都没过，就被理所当然地抢走了。

本想找他去理论，可跟她一起来的女孩子都别过头去不搭理，她们的契钱都在家人手里，比清如稍微好一点。更何况她们胆小怕事，又没什么势力，也怕惹出什么麻烦来。

清如偃旗息鼓，只好先将行李捡起来，还好张大力不识货，没拿她衣服，也没搜身。

她可是带着“好东西”的，什么迷药、泻药、伤药的，也不知道郭子行从哪里搜罗来的，给她手里塞了一堆，说是将来不定能用上。

张大力走了，临走前也没交代什么，见他暂时应该不会回来了，几个女孩子低声“呜呜”的哭了起来。

“骗子，都是骗子，来时不是这样说的。”

清如见她们哭的伤心，可字里行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你们要走吗？”

“走？”那哭得最厉害的女孩子抬头望向清如，“怎么走？我们都签了身契呢？”

“为何要走，我们是来挣钱的。”

清如想说以后可能过得更为艰难，可这里不只有她们几个，而且也不知道她们的品性如何，清如还是没说什么。

刚刚伸出头来看的那个女孩子又伸出头来，木木地看向这边，突地开口道，“哭了要挨打，嫌不吉利。”

那女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带着点儿怨念看向那个瘦得不成样子的女孩子，“你是谁啊？”

“芦柴棒儿。”她犹豫许久，说了个诨名儿。

“噗，谁叫这个名儿啊，真好笑。”

“不过你人如其名，确实想跟芦柴棒儿。”

芦柴棒儿来看了她们一会儿，或许是有些羡慕她们的鲜活吧，眼睛突然发出一点点光，又迅速湮灭了。

她又缩回去不说话了，清如忽的有些心堵，她也是有妹妹的人，见着比自己小的，就忍不住心生怜悯。

清如跟着她回了她的管道里，里面昏暗无比，带着浑浊的气味，见清如来了，她也只是看一眼，又闭上了，似乎在闭目养神。

“给你。”清如从怀里摸出一块儿酥糖，“这是从家里拿的，给你尝尝，甜甜嘴儿。”

芦柴棒儿又睁开眼，瞧了瞧她手里的酥糖，那酥糖用小小的油纸包着，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竟然透出一丝香甜。咽了口口水，芦柴棒儿开口道，“你拿去吧，以后再没这样的了。”

清如不解道，“什么意思？刚那老板不是说吃的是山珍海味吗？”这话多有开玩笑的成分，清如也不知道不可能是这样好。

芦柴棒儿费力的睁开眼，终究还是抵不过酥糖的香甜，从清如手里接了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油纸，将裹着糯米纸的酥糖送进嘴里嗦了一圈又吐出来，用油纸细心包好，赶紧拿起旁边的水壶灌了几口凉水。

“好久没有这样饱了。”

她露出满足的神色来，清如却是心惊不已。她似乎……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姐姐，你会有好报的，谢谢你。”

清如脸红了一瞬，她只是顺手罢了，“还要吗？我多拿了几颗，都在怀里。”

芦柴棒儿感觉捂住她的嘴，“嘘，不要大声说话，你好好儿藏着吧，吃不饱的时候再拿出来吃，不要告诉别人，我也不会说得。”

“而且我告诉你，你以后都吃不饱了，我就是给女工做饭的。”

瞧着她郑重的样子，清如有些不敢置信，但也点了点头。

见她听进去了，芦柴棒儿放开了她，“你赶紧去弄你的住处吧，晚上天凉，小心过不去。”

有了她的忠告，清如赶紧告辞，往自己选好的地方跑去。

芦柴棒儿说完这些话，仿佛用了多大的力气似的，往墙上一靠，大口的喘着气。

圆柱形的管道又不平，她等于是窝着脊背，也没舒服几分。

歇好了这一阵儿，芦柴棒儿将壶里的水倒在破碗里，将糖拿出来洗了洗，又将糖纸舔干净，才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

芦柴棒朝里边儿爬过去，掀开那破被的一角，里面居然还有个熟睡的人，瘦弱到连被子都顶不起来。

“哎，醒醒，给你甜甜嘴儿，下辈子不要再这样苦了。”

可惜那女孩子再没有回应，这么冷的天，鼻孔下也没呼出的白气，身体依然冷硬了。

芦柴棒儿丝毫不怕，笑着哭着，“好啊，你解脱了，都不等我。”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