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嫂到村长家时，人都差不多聚在一起了。村长搓着手，少去了平时高人一等的样子，对牛大嫂和颜悦色道，“牛大家的，听说城里又招女工了？”

牛大嫂神气道，“那是，人现在就在我家呢，叫挑了人送过去。”

围过来的村里人一下子高兴起来，谁家里还没有个适龄的女孩儿，若是能被选上女工，家里也能好过点儿。

众人都热切的问起来，牛大嫂左一句右一句回答地好不热闹，等最热乎的一阵儿过去了，村长才小秘密道，“这次招女孩子，要什么要求啊？”

牛大嫂得意够了，往村长家磨盘上一坐，仿佛她就是老板似的，“还是老样子，十五岁上下，太小的不行，干不了活儿，太大的不行，你们也该给人说亲，就这样要求。”

村长习惯性的吧嗒着抽着水烟，在心里默了一遍，这样一筛选，村子里起码得有二三十个适龄的女孩子，又问道，“招多少个人呢？”

牛大嫂一愣，对啊，这个二嫂可没说，她也不好夸大话，免得被刷下来的记恨她，“这个可说不好，咱们先选好了，一会儿还得去我家给人选选呢。”

村长了然的点点头，“你们都回去吧，赶紧把自己适合的女孩子洗洗干净，穿整洁点儿，弄到这边儿来让牛大家的看看。”

牛大嫂赶紧追着道，“哎，等等，人是纱厂招工，要勤快的，手脚利索的，事儿多的不要，老实听话的最好…”

众人哪还管那么多，只要她要，那就都是老实听话的好孩子。

一时半会儿人还回不来，村长家的招呼牛大嫂进屋暖暖身子。

牛大嫂不无得意，哼，早些年那么嫌弃我，还不是嫉妒？包括这个村长家的，说她败坏了村子里的名声，结果现在还不是要讨好她。

村长家的也是郁闷，谁承想这个寡妇一朝龙在天，成了村里人巴结的对象，连她都被村长勒令要对人客气点儿。

更何况这次也是有事相求，“那个…牛大家的，我家有个侄女儿，你看这个…”

牛大嫂快意的看着村长家的，“怎么？想请我帮个忙，开个后门？”

村长家的怪难为情的，不好意思道，“这孩子艰难，自我哥哥去后，她娘改嫁了，我娘家养不起，将她送我这里来了，这不是听说你招工，我想着也是她的机会。这说起来，你也算她的婶子，也疼疼她吧。”

牛大嫂听着村长家的求她，心里一阵舒爽，“哟，这话说的，像是我不会心疼人似的，好吧，你给我见见这人，若是太差了，那我肯定是不要的。”

“哎，这个你放心绝对是个好孩子，刺绣女工，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人也长得标致。”

牛大嫂这下来劲了，长得标致，又死了爹，那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货啊，“嗯，带出来见见吧。”

“哎，就来，她出去放牛去了，我叫我儿子找去了，一会儿就来。”

牛大嫂鄙夷的看着村长家的，吃饭的点儿叫人去放牛，这也是做姑姑的做得出来的事情？

村长家的叫女大嫂这眼神瞧得难堪，她也不想的，可是她家男人虽是村长，却负责着一整个村子人的生计，动不动为了名声还要接济这个接济那个。

家里孩子又多，免不了顾此失彼，她的几个儿子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再养个侄女儿，那也就只能勉强维持着饿不死就是了，这要是能给她安排个正经工作，就算苦点儿累点儿，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也算是她当姑姑的尽一份心。

此刻村道上那个正被村长家的极力推销着的女孩子正牵着牛无力地走着。一天就吃了一顿饭，她真是没力气了，还要放牛，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毕竟是寄居在姑姑家，人家给她地方住，给口饭吃就不错了，她不奢求能和村长家孩子一个待遇。

冬天了，那些能吃的野果早都掉光了，一个栗子啥的，也被小动物捡光了，她在山里根本找不吃的，只能喝个水饱。

“桂英，桂英…”仿佛听见有谁在喊她。

“桂英”，这声音走近了，她才确定是真的在喊她，是她二表哥。

“二表哥？什么事啊？”

二表哥气喘吁吁地，显然是跑得急了，看见了桂英，赶紧拉着她的手跑，“赶…赶紧回去，有好事儿。”

一抓一把骨头，硌得慌。

桂英被动的被带着跑，“什么事儿啊，什么好事？”

“别问了，赶紧回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别被人抢先了。”

桂英抿着唇不说话，僵着身体跑着。二表哥嫌不够快，一把将桂英甩上牛背，“桂英，你骑着牛回去，我在你后面跑着。”

桂英奇怪得很，却没多问。不好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爹死后，娘带着她改嫁了。奶奶他们不要她，说她是丧门星，克得她娘生不出弟弟，还克死了她爹。她娘改嫁的那个男人也嫌她晦气，看她的眼神总是色眯眯的，她娘也不敢管。后来有一天那男人也是这样将她急吼吼地喊回家，想对她行不轨之事，她拼了命地反抗，还踢伤了那个男人，才终于跑出来。

第50章 机会

她知道她有个远嫁的姑姑，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好吃的，还对她很和善，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依靠了，于是凭着那么一股劲儿，她硬是走了一百多里地，从陌生的地界儿跑到了村长家里。

村长家的也确实心疼这个侄女儿，听说了她的遭遇之后，回家将弟弟们骂了一顿，好歹给侄女儿挣了点儿微薄的财产。

思绪渐渐回笼，骑牛毕竟比不上骑马，更何况这牛又不是受过训练的，因此差点儿将桂英颠下来，她只好全神贯注趴在牛身上，双手紧紧抱住牛脖子。

二表哥在后面赶着牛，好在它也认识家里的路，不多时就到了。

这会儿已经到了几家离得近的，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女孩子。

二表哥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就立刻拉着桂英进屋了。

屋里几个女人正在说话，二表哥拉着桂英往牛大嫂面前一送，“牛大婶儿，你看看我妹子，桂英，能干着呢。”

桂英一看屋子里这么多人，立刻低下头，双脚夹着，手脚放不开了。为了放牛方便，她特意穿了一身旧衣，此刻很不适合见客。

村长家的也是这么说，“桂英啊，快叫人，这是你牛大婶儿，她人可好了，你赶紧去换身衣服来见客。”

桂英手脚都是颤的，既有吓得，也有紧张。

“哎。”说罢跑开了。

二表哥见她出来了，立即跟上去，“你出来干嘛呀，人家没选上你啊？”

桂英疑惑极了，气羞了脸，第一次发了脾气，“人家说亲，你急什么？”

这下换二表哥疑惑了，“说亲？不是招工吗，怎么变成说亲了？我去问问…”

桂英赶紧扯住他，“回来，没什么，是我听岔了。”

“哦，那你选上没有啊，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有一块大洋呢，净赚。”

“别问了，姑姑让我去换身衣服。”

二表哥看着桂英穿着一身不合理的破棉袄，也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等着。”

桂英不知道二表哥急匆匆地又去干什么，也没时间管了，她想把握住这次的机会，于是赶紧换了回了房换衣服。

桂英原本也是有好衣裳的，她爹只有她一个女儿，人又勤快能干，因此每年都要扯布做两身儿新衣裳，夏天两套，冬天两套，可把她几个堂姐妹羡慕坏了。

可惜后来她爹死了，娘带着她改嫁，那一屋子好东西都没留住，要不是村长家的回娘家闹了一场，她连换洗的衣物都没了。

在箱子最底部翻出了那套她爹给她给她做的最后一身衣裳，无比珍惜地捂在心口稀罕了一会儿，赶紧将外面的破袄脱了直接换上。

可惜这是一件夏装 好在是长袖的，做的又宽大，套在外面倒也合适。桂英又放下头发，重新梳了条大辫子仍在脑后，狠狠心唾了唾沫在毛巾布上，将脸上的黑灰仔细擦掉了。

“叩叩”。

“桂英”，二表哥在门口小心叫道。桂英打开了门，二表哥闪身进来了。

“你怎么进来了？”桂英急道，二表哥递过去一截儿红绳，“你扎上，鲜亮点儿。”

不知他哪里来的红绳，桂英红着脸绑头发上了。

二表哥左右看看，没什么问题了，才推着她道，“赶紧去吧，别让别人占了先。”

“哎”，桂英答应着，赶紧往村长家屋里去。

“我说，亏你怎么想得出这损招，那男人就得……”刚要说话，被人扯了扯袖子，那妇人止住了话头。

一群人围着火炉正烤着火，桂英换了衣服，鼓着勇气道，“大姑，牛大婶儿…”将一圈儿叫了一遍。

牛大嫂这才朝她望去，只见桂英穿着粗布裤子，粗粗大大的，臃肿不堪，上身一件衣裳倒还簇新着，只是太单薄了，一看就知道是夏天的薄衣裳套在冬天的衣裳外面。

这衣裳虽新，可样式却不好看，也是肥大的斜襟中长衫，蓝底印黄花，算得上是有了点儿颜色，头上粗粗的辫子上绑着红绳，不过发质却粗硬，也过油了，应是长时间没洗了。

牛大嫂不敢上手摸，怕惹上虱子。不过这些外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桂英果然有几分姿色，不同于清如的娇艳妩媚，更多的像是山野间粗长的小野花，迎风招展，倔强坚强，一双眸子尤其清亮。看得牛大嫂连连点头，“嗯，不错，是有几分颜色。”

桂英闻言不由得松了口气，笑容也更自然起来。这一番话落，村长家的也安下心来，肯夸就不错，还有希望，于是道，“何止啊，这孩子这就是跟着我受罪了，要是能在城里养着，哎哟，只怕颜色更好。再说了，这孩子老实肯干，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

牛大嫂上手捏捏，果然桂英手心有一把薄茧，“是个干活儿的样子，不过这纱厂是产布的，手太粗可不成，碰坏了咋着，还得养养。”

村长家的急切起来，“这可没想到，妹子，你可得给你侄女儿想想办法。”这村里的女孩儿哪有不干活儿的，不干活儿的也用不着去外面做工啊。牛大嫂这番话又叫众人急切起来。

看着众人又围着自己说好话，牛大嫂的虚荣心收到了极大满足，接着画风一转，“别着急啊，我又没说不要，那不还是多的是干粗活儿的岗位嘛，也不是人人都要去摸布的，你们去了，人家肯定不会一开始就要你们上手啊，先干着，谁混得好谁说了算。”

其实牛大嫂也没去过纱厂，这些话都是她信口胡诌的。但其他人也没去过，因此对牛大嫂随口就能说出来的话深信不疑，忙对自己孩子嘱咐要好好干活儿之类的。

看时间不早了，牛大嫂也不敢太耽误，看着屋里院里站着不少人，因此问道，“都来了吗？都来了我可带着走了啊，过时不候。”

“都来了，都来了，你赶紧忙去吧。”村长答道，心中也充满了希冀。

牛大嫂被众人捧着，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自己去。

期间不少人为了能让自己孩子选上都可着劲儿的凑在牛大嫂身边说好话，有的甚至还给塞些东西，虽只是些红薯干之类的小东西，可这也是冬日里为数不多的零嘴了。

村长家的落后一步，将桂英扯在队伍最后。桂英有些不解，“怎么了大姑，我怕一会儿跟不上了。”

村长家的看看周围，小声道，“不急，我给了那女人一个大洋，不怕她不选你。”

桂英心头一热，眼泪就要落下，村长家的忙制止她，“哭什么，别让人小瞧了去，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桂英点点头，跟着村长家的往旁边隐去，二表哥在树林外望着风。

村长家的在怀里掏啊掏，最终掏出来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的叠着，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十个大洋，将这带着温热体温的包裹往桂英怀里塞去，“这是你的留给你的，唉，是我没用，其他的讨不回来了，就这几个你拿好了，这是你安身立命的东西，去了城里别害怕，咱们顶天立地靠自己双手吃一碗饭，不必别人差什么，不用老低着头，啊！”

桂英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知道她奶奶和堂叔他们有多么贪婪，当初将她和她娘赶出去，几乎是净身出户，她姑姑回去能讨得十个大洋，那几乎是和娘家撕破了脸，断绝了来往。她亲生娘都没做到的，大姑却做到了，这让她怎生报答才好。

“姑。”桂英大叫一声，包着村长家的不撒手，村长家的也是热泪盈眶，“桂英啊，你姑也是太穷了，不然怎么也得养着你，可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家…好在如今世界不同以往，女人还能出门工作。我细细打听了，那纱厂全是女工，你放心吧，又有同村的作伴，日子总算有盼头，手里有进项，总比在土里刨食好。你去了以后，不要同人家争执，有事尽量退一步，能忍则忍，实在遇上不平了，你就…你就回来，总还有你一口饭吃。”

桂英泣不成声，只能点着头。村长家的继续说道，“你爹没有儿子，就你一个独苗，你可要争气啊，自己要立得起来，才叫你奶奶他们后悔，撇了你这颗珍珠了。”

桂英点着头，泪眼盈盈地望着村长家的，村长家的也是泪流满面，“这一去就是五年，你可要坚强啊，别哭，永远别哭，要笑着活下去。”

桂英擦干了眼泪，强忍着不落下，“不哭，我不哭，我要永远笑着活下去。”

村长家的再嘱咐一句，“去城里做工，签了契后会有二十个大洋，你拿好了，不用给我。”

桂英答应了。

村长家的想来想去没什么要说的了，忙赶着人道，“赶紧走吧 别落后了。”

桂英红着眼，愣是不让眼泪掉下来，给她姑磕了三个响头，往前走了。

二表哥在一旁护送着，桂英疾步走着，不让自己回头，二表哥都快跟不上了。

在进院子前，桂英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村长家的还站在原地，只是刚刚还抱着她的那个人影此时却渺小成一个小小的黑影，离她越来越远，桂英心头火热，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回报对她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