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 分类:古言 | 字数:1.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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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后
陈时走后,宜音站在窗前望着室外的飞雪,久久都没有挪动。
“小娘子。”
直到晚心忍不住唤她,她这才转过身来。
“晚心,三年了。”她一手紧紧拽着大氅的缘边,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许久终于呜咽出声:“我再也回不去了。”
晚心心疼地上前搀扶住她,温声劝慰:“不会的,还有机会的。以前皇后娘娘总说杨老夫人在小辈里最疼的就是小娘子了,说不准过几日就会派人来接小娘子回府去呢。”
她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辩驳什么,许久才平息下来,由着晚心替她擦拭了眼泪,唤人进来梳洗装扮,最后换上一身缟素,往奉贤殿去了。
***
新帝的登基大典就定在了腊月初九日。
连着下了几日大雪天终于放了晴,宫殿的琉璃穹顶高耸,瓦沟里的积雪簌簌飞扑下来落在屋檐下的青石道上,一旁执着扫帚的宫人立马上去扫罗干净。
皇子李霖懿由众臣工簇拥着在先帝灵前即位,尊承恩殿杨氏为皇太后。
刚过及笄之年的皇帝,不到二十岁的太后,这事情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怪异。
杨氏在先帝时期并未得以正式册封。
据宫里知晓内情的宫人们说是文帝册封皇后的诏书都拟好了,可杨氏却称病不出,拒不接旨,最后惹得文帝大怒,这才征调禁卫围了承恩殿,将杨氏禁足宫中。
被禁足的如今却骤然成了皇太后,而新帝的生母,原文帝的舒贵妃却因先帝崩逝,伤心过度,竟致一病不起,被安置去了京外行宫景和宫静养。
此事如一块巨石掷入湖中,在宫里宫外瞬间激起不小的波澜,听说也有大臣在奉贤殿直言反对,但很快都被弹压了下去。
因大行皇帝丧仪刚完,禁宴饮禁礼乐,所以新帝登基的一应礼仪规制从简从速。宜音也以太后尊位端坐在高堂之上,接受百官膜拜。
她透过面前垂下的珠帘,望着下跪于地,口中齐呼万岁千岁的众臣,内心只觉得荒唐。
先帝在时她是被囚禁在宫中无名无分的杨娘子,如今先帝崩逝,她却成了九州万民跪拜的太后娘娘。
她想起幼时跟着家中长辈外出,有时去万佛寺朝拜金身菩萨,有时又去三清观供奉神仙真人。
人啊,好似总要低头拜点什么,才压得住内心无限膨胀的欲望。
她又稍稍偏转了视线,看向李霖懿的方向,宽大的朝服罩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身上,有一种威严与稚嫩并存的不和谐之感。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她进宫没多久,那时候他才只有十岁,还是个稚嫩的一个孩子,跟在他母亲舒王妃的身边,见人便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大约是觉得宜音与他年岁相差不多,便自作主张喊她“杨姊姊”,被舒王妃纠正后,虽红了脸但却死活再不肯开口叫一声“ 姑姑”,之后熟稔了,仍是“姊姊,姊姊”地叫。
许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李霖懿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她的方向,随即又正襟危坐,听礼部引导官的唱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登基仪式。
与此同时,宸王不日入京的消息悄然传到了长宁侯府。
宸王李承晔是宣宗皇帝第九子,文帝之弟,才思斐然、骑射俱佳,乃宣宗皇帝生前最宠爱的儿子,曾一度被议作储君人选,只是后来因永平侯谋逆一事被牵连,被遣往西陲就藩。
如今竟然在皇位更迭之时率军回京,明面上说是来拜谒先帝梓宫并恭贺新帝登极,可其背后目的不得不令人深思。
长宁侯府的世子卢怀瑜得此消息后丝毫不敢怠慢,立马派人给尚在宫里参加新帝登基大典的父亲去报信。
卢老侯爷毕竟朝中浸淫多年,他很快便觉察到了其中蹊跷,于是一等大典结束,便不动声色地回了府。
卫国公杨忠与长宁侯为首的一众世家敌对多年,自然时时刻刻都盯着他的举动,遂在卢侯爷离去后暗自派人打听,随后也火急火燎地与同僚告辞回去了。
不多时,因着宸王回京一事,朝中各方势力都迅速开始涌动起来,而皇城高墙之内的皇帝和太后却还一无所知。
第二日,依着旧例皇帝来到了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堆人涌进院内,宜音颇有些不适。
她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也不知道太后该做作何种礼仪,只一味僵坐着,叫行礼之人起身。
李霖意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屏退了众人之后,在左侧圈椅上坐了。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半晌,李霖意才开口:“娘娘……可还适应?才刚挪了宫,还缺什么我着人补上。”
宜音被他的称呼惊了一下,随即又稳下来,点头回应:“很好,这样就很好了,陛下不必再送人过来,也别送东西过来。”
“好,我……朕知道了。”
随后指了指门口的一位身形微胖的内监道:“郭全,你找几个人去把承恩宫里的那株梅树挪过来,娘娘喜欢。”
他还记得。
好像是那年春日里,姑母接见宗室内命妇们的宴会上提起游园赏花之事,问及各人都喜欢什么花,她因不想与众人同行,便随口说:“最喜寒梅,于冬夜里秉烛踏雪寻去,甚有意趣。”
众人听罢,自然纷纷附和,谈笑一番也就罢了,只有他却真的上了心,几日后便带着两名小厮抬了一株梅树来,他说:“杨姊姊喜欢梅花,瞧瞧这株可还好?”
那时已经是百花竟放的时节了,梅花自然都凋落了,宜音看着盆中光秃秃的枝干,实在说不出好不好来。可他却坚持说这株梅一定是最好的,是他带人在长宁侯府的后院中挖的。
那时的他跳脱的像匹野马驹子,整日里与京都里的一些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混在一起,不是喝醉了酒就是摔伤了腿,舒王妃每每提及都是一副头疼模样。
他说:“侯府的二公子卢怀瑾说了,这梅树冬日里开花时,大街上都能闻到香味。”
于是那棵梅树便栽到了承恩宫的墙角,第二年冬日就开了花,他说的没错,确实很香。
见郭全一脸为难的样子,宜音只好开口劝阻皇帝:“哪有寒冬腊月移树栽花的,且再等等吧。”
郭全借此也附和道:“是啊陛下,这大冷的天,移栽过来怕是不能成活。”
谁知他却固执起来,孩子气地怒道:“花房里养着那么多花匠奴才难道都没有法子么?还不快去!”
圣人动怒,郭全自然再不敢推辞,只好领着人去了。
待人走后,霖意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晚心,对宜音低声道:“我故意支开他们的。姊姊还好吗?为何脸色这般不好……”
“陛下!”宜音开口打断了他,生硬道:“我虽不是你父皇的妃嫔,但如今这般身份,你该称呼我娘娘的。”
他却不以为意,一手托着脸,凑得更近了些,笑着问:“姊姊喜欢当这太后娘娘吗?”
少年明亮清澈的眸子却仿佛能把人心洞穿似的。
宜音不忍再看着他,垂眼放软了声音:“霖意,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如今你是一国之君,万事……言谈行事皆不可随性而为。”
“姊姊安心,我都知道的,以后我便人前称你‘娘娘’,人后仍喊你‘姊姊’。”
“脸色怎么这么差?姊姊这病多半是因忧思过甚,我托人带进来的药姊姊可曾吃了?”他一边凑近端详着宜音,一边说:“看来是没有见效了,过几日我召太医来瞧瞧吧。”
原来这些竟都是他托人带进来的。
这几年年节礼送,小食药物从未间断,送来的人是宫娥装扮,只说受人之托,而她困于宫室意冷心灰,从未在这上面留意过半分。
这份年少相交的情意实在赤诚难得,想到那些喂在墙角的汤药,宜音歉疚不已,道:“难为你费心了,我不知是你,倒惹你白费了许多功夫。”
霖意摆摆手,说:“父皇登基后我便住在北宫,除了日常给父皇母妃请安,并不经常得空到这边来,所以托了母妃宫里的人送去,想来是姊姊不认得。”
宫里禁止私相传递,虽说以他的身份倒也无碍,但是若有人拿此做文章仍是麻烦,而且宜音当时身份敏感,所以他亦从未说明,只是以舒贵妃的名义送去。
他说罢顿了一会儿,又歪过头含笑打量着宜音,揶揄道:“或者是姊姊怕药苦不肯吃,才这般推辞的罢。”
明知是他打趣戏言,宜音却不知如何回应,遂转了话题,问道:“听说你母妃病着,你去看望过了?可好些了吗?”
少年眸色暗了下去,也只一瞬,旋即恢复如常,答道:“卫国公荐了国手李太医,说是母妃的病需要静养……”
言至于此,宜音也就懂了。
景和宫远在北郊,挪宫当日一众禁卫军跟了过去。这情形何其眼熟,相似的托词,相似的手段,困住的都是相似的人,她不再问,沉默地看着窗外飘落的细雪,这冬日漫长得好似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