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睁开了眼。

她卷翘的睫毛上也沾了雪。

目之所及，是男人丑陋的嘴脸和发黄的牙齿。

女人抿着唇，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微微张嘴，趁着男人心猿意马之际，死死咬住他的脖子。

她拼尽了所剩不多的力气，仿佛濒死的野狼，一口下去，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男人嗷了一嗓子，气急败坏，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只脚不停的踹她心口和肚子。

七女原本就胆子小，见了这副场面，顿时吓得低下头，闭紧双眼。

视觉封闭，听觉却越发灵敏。

她听到了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听到压抑在喉咙中的闷哼，听到男人不停的咒骂，听到拳头，双脚落在皮肉上……

听到男人胜利的低呼。

“他奶奶的！死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最后，是清脆的，‘咔’的一声，骨节断裂的声响。

七女闭着眼，眼泪争先恐后的从缝隙中流出。

“小兔崽子！你还看什么？咋，这么小就骚的不行想找男人？跟老子玩玩？”

七女浑身颤抖，睁开一双泪眼。

她迎上一双藏在发丝和血污之后的眼。

几乎下一秒，她拔腿就跑，将男人的怒骂远远抛在身后。

七女连着几天都做了噩梦。

梦中不再是以往村里男人们层出不穷的暴行，而是一双眼。

一双不该用漂亮来形容的眼。

七女没读过书，只能从自己贫瘠的人生中费力的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像什么呢？

像什么呢？

像什么呢？

七女在梦中无数次与那双眼对视，她感到莫名的灼热，就像是灶中燃烧的火。

她在深夜猛然惊醒，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恍恍惚惚想。

那个女人，好像是在眼里点了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

被买来的女人没有名字。

那天七女目睹被打断腿的女人，她是李四家的。

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七女下意识的想看被买进来的另一个女人一眼。

她想看看，是不是大山外面的女人眼里都有一把漂亮的火。

很快她就见到了。

另一个女人很听话，所以她可以有名字。

她叫姜竹。

七女见到姜竹第一眼的时候，她正在自家门口给王五整理衣服。

姜竹长得漂亮，白皮肤，大眼睛。

放轻声音像是撒娇一般冲着王五甜笑。

和李四家凄惨的女人不同，姜竹因为够听话，能有衣服穿，还能在家里活动，这已经是非常好的待遇了。

七女躲在篱笆处偷看，她咬着唇，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说不上来的闷。

她没看见姜竹眼里燃着火，有些失望。

因为一些不该有的复杂情绪，七女忘了喂猪，被李凤好一顿打。

晚上蜷着身子哭，八女悄悄摸过来给她吹气。

“姐姐，呼呼痛痛就飞了！”

七女将妹妹搂在怀里，掉下泪来。

没意义的，她想。

不管添多少柴火，火总会灭的。

——

偶然一次，七女实在看不下去李四家的女人那副惨兮兮的样子，也许是同病相怜，她鬼使神差的给女人递了一把甜甜草。

就是一种可以吸出甜水的野草。

李四家的又被关在外笼里。

她总是一副生气的表情，七女也是犹豫了好久才伸出手。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又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向七女，最后叹了口气。

她嚼着甜甜草，嗓音嘶哑，“你叫什么？”

七女想了想自己那一串称呼，平时无所谓的，但此时此刻好像根本无法说出来。

她垂着眼，低声说，“我叫……七女。”

“这算什么名字？”女人撇撇嘴。

七女没有说话。

“我叫邱月月。”

七女懵懵然抬头。

她不明白这种交换名字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

邱月月侧过头去，喉结上下滚动，又转过头：“交换了称呼我们就是朋友了，我给你取个名字行不行？”

七女一脸茫然，不过她听懂了最后一句话，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邱月月沉思片刻，“嗯，就叫囡囡可以吗？在山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心肝宝贝！”

七女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终于有了点笑意，“好！”

邱月月开始教七女认字，给她讲山外的世界。

七女渐渐地，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一开始她十分珍惜自己学到的知识，可后来，她怨恨自己懂得的一切。

——

姜竹逐渐争取到了能在村里行走的自由。

每次她经过关着邱月月的笼子时，两人都会对视一眼，交换着只有她们两个人明白的消息。

因为邱月月护着七女，所以后来，姜竹也在七女挨打的时候帮过忙。

相处的时间久了，七女就发现，姜竹眼中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而是一汪看起来平静，实则深不可见底的水潭。

她们是不同的。

七女恍然大悟意识到这一点。

而她也不一样，她不想顺从父母了。

村里有户人家想要嫁女儿，没想到，那个女孩晚上把自己吊死在了畜生圈里，七女以为那女孩也算是解脱的时候，女孩的父亲，将她的尸体卖出去配了冥婚。

一百块钱。

生前死后，都不得自由。

七女浑浑噩噩回到家，李大壮喝的醉醺醺和李凤说话，“丫头还是活的值钱，你平时多看着些，过两年，老七就能嫁人了。”

李凤殷勤的服侍丈夫，神色赞同，“对，以后啊，得让她多干些活，不然嫁了人就不好使唤了。”

那一刻，七女第一次产生逆反心理，她疯了一样幻想自己拿到菜刀，砍死眼前这一对不配称为父母的男女。

可她手抖的不成样子。

她不行的。

女人天生就没有男人力气大。

——

十三岁，家里给七女说定了亲事。

她不敢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死了，就要被扔到不认识的地方，和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埋在一起。

婚前，七女被关在小小的房子里。

光线昏暗，她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

要是从来不认字就好了，她就能安心，顺从，认命的走上这条被安排好的路……

七女在八女来看她的时候悄悄将一把黑乎乎的种子放在八女手中，叮嘱她送给姜竹。

——

气息奄奄之际，七女半睁着眼，颤抖着伸出手指描绘自己学到的第一个字。。

她忽然想起和邱月月的初遇。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到当初，她一定会拒绝那个名字。

一口一女，囡这个字，写尽了她没有出路的一生。

囡囡，被囚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