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恒确实没睡下。

白天长公主一改常态，怂恿幼帝到江南建造行宫。先帝子嗣少，其它王爷各有不能随意变动，需要镇守各方的理由。他们的住宅当然不可能给如此一个小皇帝当行宫，新建是优选。

问题是，长公主的目的根本不在行宫上。

她的目的在修渠，或是暗中有更多的目的。京城里或者这天下必然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她隐隐有所察觉的事。不然不会连审宁妃兄长都打算动用锦衣卫。

他在宫里听首辅和两位尚书和皇帝争吵半天，回府第一时间找上了大理寺少卿宿崧。案宗调动需要申请，他仗着摄政王的身份调了抄本，打算仔细看有哪里疏漏。

同时，他也要考虑，若是真修渠是否利大于弊。如果长公主执意要让处州人搬走，他该如何去做。若是有利，他要想办法让百官无法成为长公主的拦路虎，要是多弊，他要想办法得到更高权势，去驳回长公主的目的。

烛火微晃，他身上尚且穿着玄色燕居服，由于没出门，头上没佩戴忠靖冠，只松散披着，在尾端用发带系着。朝服要戴白鹿皮制作的皮弁冠，总让他头发吊起，戴久了头疼。忠靖冠也让他头疼。他就不喜欢那些头冠。

他身边一是这段时日叫在身旁的年轻侍从乌石，还有一位就是主管王府，并且为他谋士的曹彦靖。

乌石正在认真磨墨，替王爷整理桌上各种杂乱折子册子。

曹彦靖脸上褶子不少，早年从军风吹雨晒，看着比同龄人更老一点。然他年纪虽长，可精神奕奕，听说了白天的事，和王爷商讨着：“处州并不算商人居多的地。要让他们全部搬走，几乎不可能。长公主这么做和她一贯行事不符。她一向比王爷更谨慎，谋略上喜欢以小博大。想不通，想不明白。”

盛子恒开口：“我要杀尹烨深，她神色没变。”

曹彦靖更想不通：“她更让锦衣卫介入一并审理。宁妃曾经替年幼小殿下挡过刺杀。她兄长的这事，至少长公主会选择留人一条命。她怎么会同意您杀人呢？”

古怪，上下都透露着古怪。

此时更令人意外的是门口响起了敲门声，门外仆役语气微妙：“王爷，长公主殿下来访，说要找您喝酒。”

曹彦靖愕然望向门口，起身开门，见是门口仆役询问：“长公主这个点来？带了多少人？”

门口仆役神色复杂：“带了两位宫女，各抱了一坛酒。”

这时，又一个侍卫匆匆赶过来。侍卫行礼禀告：“长公主已前往赏荷亭。望王爷带个烤架，带点下酒菜。”

曹彦靖：“……”

曹彦靖古怪转回脑袋，看向屋内烛火中面上没什么情绪的小主子。他话到嘴边转了又转，终是叹了口气：“我去给您拿烤架和炭火。厨房熄了火，弄些下酒菜要点时间。我尽量让厨子快些。明日要上朝，不要多喝。”

盛子恒合上面前的册子，起身：“劳烦。弄完早些睡。有乌石他们陪着就行。”

曹彦靖嘀咕：“乌石要是会说话，还要我忙什么。要我说，您身边就该找两个伺候的。那些个侍卫不算。”说着，他出门朝着厨房方向去了。

乌石听得见，用手朝着盛子恒急切比划了两下。

盛子恒迈开步：“知道你可以做好。灭了烛火跟上。”

荣王赏下的别院很大。以前从来空空荡荡，哪怕住个十来个人，每个角落依旧被虫蚁蛇鼠侵占，野猫歇斯底里的惨烈叫声令人心升恐惧。有了官职后府上逐渐不同，当了王爷就更不一样了。整个宅院寂静到令人胆颤，落根针都能听到响。

身为王爷至少拥有三千私兵。他如今身为摄政王拥有一万私兵。两千住在府上，余下八千，五千在京郊，其余三千各被分配了事住在别处。晚上轮值只有百来人，不多。

他书房门外守了四人，加上乌石。六个人到了赏荷亭，人数比长公主这里还多。这边是盛子恒认为不需要多少人贴身伺候的缘故。

浩浩荡荡一堆人，实在多余。

他站到了赏荷亭口，对着穿着随性甚至可以说单薄的长公主，皱起眉头：“殿下这么晚到府上来，可有要事？”

姜芮开了酒，见盛子恒过来什么都没带，心想果然是要对着坛直接喝了。她点了点空荡荡连个枯枝都没有的荷花池：“来看你养的水。”

她再点了点天上被遮掉大半的天：“来赏晚间的云。”再点了点盛子恒，“来见一起不睡觉的人。”

盛子恒头发只是随意挽了挽，都没怎么打点。看上去可谓颇有在家的舒坦劲，可惜语气冷漠：“臣将歇下。臣恳请长公主殿下早些回去休息。陛下年幼，尚且不懂事。明日早朝，殿下需按往日垂帘听政。国之社稷，一日不可荒废。”

姜芮根本不理睬盛子恒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坐在亭子里，拿起酒坛往嘴里倒了一口。这酒难得，闻着就辛辣，入口串肠一般，能烧起一片。

她懒得用手帕擦唇角，伸手一抹，懒散在那儿：“要是我带陛下在这里，你怕是要气死。”

盛子恒开口：“那必不是殿下的错。”

他语气微凉：“那必是臣之错。”

几乎是同一刻，姜芮的声音与盛子恒重叠：“是陛下与殿下身边奸佞之臣的错。”

盛子恒倏忽拧眉：“臣请旨，将陛下身旁奸佞赐死——”却听姜芮继续替他说了下去，“其余宫女太监以及守宫门之金吾卫、羽林卫一并杖三十，罚三月俸禄。”

姜芮想了想：“哦，你还会主动领罚。以退为进。你领了罚，我这带陛下出门的长公主自然也要受罚。百官一听觉得你这话很有道理。你都主动领罚了，他们说不了你，自然来参我的本。阳谋。”

姜芮身边秋水和桃兮脸色骤变。要知道所谓身旁奸佞赐死，最可能赐死的就是她们这些宫女太监。就算不赐死也要杖三十。

她们极为惶恐又有些畏惧，看向摄政王的眼神暗带不善。

姜芮借着仅一口酒意，恍惚见到了跪下的盛子恒。他当年从江南赈灾回朝后，就是以这等手法清算了宫里一堆人。何等血腥。权臣下跪，如此骇人。

乱世用重法，却也是如此才让这京城喘了一口气，没有直接吿灭。

“盛子恒，喝酒吧。”姜芮看到了不远处轻微的一点红光，“曹伯把烤架都给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