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以免任何表情，都是对如此荒唐丑闻的鄙夷。

但我的内心，却暗流涌动，紧紧的揪在一起，因为我无法体会到姜别辞内心的羞耻和绝望。

“我想她是为了可笑的报复，可是她用了最懒惰，最不堪，最懦弱的方式！她的善良给错了人，却对自己如此的恶毒，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愚蠢？！我是无时不刻的都在恨这个家的，但我还是会经常去看看他们。”

“其实，第一次见到姜湛的时候，他才四岁，只不过那时我是远远的打量他。那时候的他天真可爱无邪，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家庭，糟糕的环境里，他本不该有那样的笑脸的，他就像是被上天庇佑的人，像是怀着福报出生的人，让人想要毁掉他的幸运。我常想，如果不是有了姜湛，母亲或许还会探寻我的消息，但因为有了他，我这个人，早就被遗忘了。”

“知道那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么？”姜别辞类似自言自语。

我想点头，我觉得我知道的，但我又没有点头，因为世界上没有同一片叶子，所以也不会有全然的感同身受，就连心脏，都分左心房和右心房。

但我知道的是，很多事情的悲伤，都大不过你爱的人的遗忘。

我对姜别辞突如其来的坦白，以及对自己遭遇毫不矫饰的阐述感到一丝恐慌。

因为一个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人，一定明白，自己的隐私就是软肋，让别人知道自己越多的事情，对自己了解的越深，被摸清了心里诉求，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有的时候，我们总是遗憾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了解自己人，可令人痛苦的是，那个给你致命一伤，并且控制你拿捏你的人，往往也是最了解你的人，因为人对了解的东西会视为拥有，一旦有了这种拥有感，便不会有恐惧，不会有敬畏，更不会害怕失去了。

像丢一件穿过的衣服，一双磨烂的鞋子一样简单。

万一他只是一时冲动，事后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么多，我就会被他隔离开来了。

“五岁以后，姜湛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但姜别辞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眯着眼睛看了手里的西瓜良久，才再度开口：“我搬去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生活几乎都不能自理了，因为饮酒过度，肝硬化，双腿肿的无法下地走路，就天天躺在床上，而姜湛什么事都不懂，只知道胡闹，我更讨厌他了，甚至把母亲变成这样的原因，也归咎在他的头上。”

“那段时间，我对他不好，明明知道他什么都不懂，可我还是对他不好，我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脾气，我甚至因为有一次他把母亲的药倒进马桶里，打了他，打的很狠。”

“我当时对我的母亲都是没有爱的，只是一点源自于血缘的责任感在作祟，所以，更何谈姜湛。这也是我为什么不看好你和陆邺的关系的原因，因为我知道面对这样的感情时候的心境，那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点我爱他们的感觉。”

姜别辞话音落下，我在心里默默的回了一句，我亦如此，那只是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床棉被，过的不幸的人，互相取暖。

“放下一切芥蒂的那天，是姜湛发烧的那天，我母亲病重，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她回光返照一样的，去给姜湛买了西瓜，让姜湛吃，但是姜湛不吃，我母亲用勺子舀出来喂他，但是姜湛依旧不开口吃，然后我的母亲就这样的死在了他的面前，手里，还握着那个舀着一块瓜瓤的西瓜勺。”

“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姜湛在我母亲的尸体旁边，玩着她衣服上的流苏，他的表情无动于衷，完全感知不到自己母亲的死亡，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掐死他，尤其是想到母亲精神正常的时候，对我的句句嘱托，让我感觉他就是压在我身上一个沉重的包袱，就是破坏我幸福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的存在，我和母亲不会到生离死别的那一刻，都没有和解。一旦我接纳了他是我的弟弟，我以后的人生，都得为他让步。”

“可是姜湛却捧起了一直抱在怀里的西瓜，朝我走了过来，对我说‘哥哥先吃，哥哥喜欢吃西瓜。’，那一刻，我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然后，我哭了。我才想起自己小时候，我发烧的时候，对母亲说，我喜欢吃西瓜，我生病了，只要一块西瓜就能好。其实我并不喜欢吃西瓜，我生病了，吃了西瓜也并不会好，只是西瓜是最便宜的水果，只是我知道我们没有钱买药。”

“母亲在临终的那一刻，把姜湛当成了我，说明她一直都在挂记我的吧。而姜湛，想不起来了一切，却唯独记得哥哥喜欢吃西瓜，明明脸已经烧的通红，嘴巴也裂皮了，他却抱着西瓜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傻傻的等待着让哥哥先吃，那一刻的悔悟，成了我这辈子都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将欠江湛的，我这辈子都只能背着这个‘包袱’，可我，刚刚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是后悔了吗？我是要打翻契约，获得解脱么？我是不是很冷血，很自私？很阴暗？”

我摇头：“姜总，那只是你下意识的举动，姜湛他的确可能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来，这是谁都想不到的。”

“下意识的举动……”姜别辞拉长了尾音，同时又觉得很好笑那样的笑了一下自己：“可我下意识的举动居然是怀疑，是惩罚他，我这样充满不信任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到爱是什么呢？我真的，爱他么？”

姜别辞说着，像是自己也想不明白那样的痛苦蹙眉，我知道他与我一样，是理想主义者，他连自己对他人的爱有杂念都接受不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泛红，但是他很好的将它掩饰过去了，我的嗓子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就像想讲一些话，可是有人掐着我的喉咙，让我不要出声一样。

他心里的这股痛苦，我何尝不解？失去信任感的世界本就是杯弓蛇影，无比疲惫的，可多少次想信任，多少次没勇气，又有多少次丑恶被揭开的时候，感叹一句，还好当初没有彻底的信任。

如果失去了信任感。

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扮演谁，而不是真正的我。

可要做到这一切，谈何容易？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他人也不是我的复制品，当心包裹在皮囊之下，就注定，它无法透明。

是很痛苦，但成长就是告诉我们，要踩着痛苦向前走，要永远的，保持期待，保持寻觅。

姜别辞并没有想到得到我的回音，他只是缓缓的把西瓜送入了口中，我看到他咀嚼的时候，咬肌都在颤抖，吃完之后，他垂下了眼睛，像是在下某种决心一样，等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复杂的涌动瞬间平息了下去，我知道，那是理智战胜了感性的后果。

我可能以后都看不到姜别辞像方才那样的失态了，我最好当作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时候不早了，你先早点睡吧。”

姜别辞说着，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在掠过我的时候，说了一句：“ 明天早上，和我去姜家，见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