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当飞机稳稳降落在C城的那一刻, 沈兴望向窗外，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因沈勋岭的一通电话而在年关之际重回故土。

正如他不曾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打电话让他回来过年。

更不曾想过, 久不联系, 他还是在对方对自己唤出第一声的时候, 就马上反应过来电话那头是自己的父亲。

他明明并不擅长辨别声音。

或许是因为在心底深处, 他其实一直期待着生父的这一通电话。

不然他又是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了？

C城比Y城的温度要低好几度, 听说前段日子还下过场小雪。

沈兴穿了件高领毛衣和大衣，拖着行李出机场楼的时候迎面吹来的寒风刮得脸生疼，冻得他登时红了鼻头, 有点后悔没有戴保暖口罩。

但他的身体并不感觉冷。

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与紧张就在他胸腔内摩擦生热, 震得他握住拉杆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得不承认, 他很高兴。

在这个注定热闹的传统日子里, 他终于不是孤身一人了。

*

为了避免尴尬，沈兴不好意思住进沈勋岭的新家庭里, 所以自己在外面订了一家酒店。

之所以会选这家，是因为沈勋岭说第二天会在这里吃团圆饭。

他最初打电话给沈兴，说的便是希望沈兴能回来一起吃顿团圆饭。

团圆饭。

——沈兴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C城变化不大，到处都洋溢着悠闲安逸的生活气息，人还是很多的, 不至于像Y城那样一到过年就成了座空城。

公交线路什么的沈兴还是熟悉的, 所以没费什么工夫就到了酒店。

放好行李、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后, 沈兴拿出手机连酒店wifi, 结果刚连上就看到微信跳出好几条消息提示。

都是陆扬发来的。

陆扬：[图片]

陆扬：[图片]

陆扬：[图片]

点开对方发来的三张图片, 沈兴有点想揍人。

只见陆扬发来的都是港式早茶的照片：饱满且透着淡淡红色的虾饺，洁白晶莹的水晶灌汤包, 金灿灿的酥皮蛋挞，四四方方的马蹄糕……

偏偏对方拍照技术好，又会找角度借灯光，照得这些食物一个个都色泽饱满，堪比美食杂志上的图，让人忍不住犯馋。

沈兴不是吃货，但他中午只吃了简陋的飞机餐。

对比之下，落差就摆在那里，不离不去。

而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的时候，陆扬那边像是感应到他在看手机似的，又发了条消息过来。

陆扬：到酒店了吗？

沈兴：刚到

陆扬：好好休息，别着急出去吃辣的，多喝水，以防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

沈兴：……

陆扬：咋了

沈兴：现在不仅是苹果，连程序员都要跟医生抢饭碗了

陆扬：……

看到对方吃瘪，沈兴心情大好，收拾了下就出门吃米线去了。

本来吃的时候他也想拍张照片给陆扬发过去的，但拍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未免太孩子气，差点就被陆扬给带跑了，于是自嘲地笑了笑，最终还是没有把照片给发出去。

第二天，沈兴起了个大早。

他现在是社会人士了，出席这种家族聚餐的场合不能再像读书时候那样简朴随意，还是要好好打整一番，给他爸撑一个场面，也好让其他亲戚知道，他就算从小没父母管，也能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体面的大人。

酒店里时刻开着暖气，他不必穿太厚，只是在秋衣外穿了件蓝色衬衣，再套上一件黑色大衣。头发半个月前才修过，现在已经长出来一些，不长不短，正好。

快到时间的时候，他下到酒店前台等沈勋岭。

“沈兴？”

十多分钟后，沈兴听到了那个在电话里一下子就被他认出来的声音。

有的人在电话里的声音和平时的声音会不大一样，但有的人却是没什么变化。

沈氏父子在长相上是有几分相似的，同样的挺鼻薄唇，模样俊朗，只是沈勋岭中年发福，比年轻时胖了好多，脸上肌肉也松弛了，眼角多了皱纹，两鬓花白，自是比不上沈兴年轻英俊，但也难怪听说他年轻时女人缘十分不错，收到的情书能塞一柜子。

他穿了件深色棉大衣，停好车后走进酒店，远远就望见站在前台的沈兴，唤了一声后便朝这边走了过来，脚步看不出热切还是怠慢。

而与他一块儿下车的还有三个人，如果沈兴没猜错的话，那三人应该分别是他继母的母亲、他继母叶芳和他继母的女儿。

“爸。”沈兴神色如常，语气从容，但其实心里十分紧张，“叶阿姨，叶奶奶。”

沈勋岭打量了他一番，淡淡道：“嗯，长高了。”

叶芳看起来有些尴尬，但还是笑着强行亲昵道：“好久不见，小兴都长那么大了。来，欢欢，叫哥哥。”

说着，她把女儿拉到沈兴面前打招呼。

沈欢还在上小学，比沈兴足足小一轮，个头还没有一米五，除了鼻子外都长得随母亲，样貌清秀，还未长开，戴着粉红色金属边框的眼镜，看沈兴得抬起头。

望着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就成她哥哥的男人，沈欢咽了咽口水，有些腼腆地叫了句：“哥哥……”

沈兴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沈欢，微笑道：“收好了，这是哥哥给你的红包。”

叶芳忙道：“哎呀，同辈之间给什么红包呀，小兴你不用给……”

“要的。”沈兴说，“就当我给妹妹的见面礼了。”

小沈欢得到叶芳同意后才收下红包，朝沈兴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谢谢哥哥！”

就冲这声“哥哥”，这红包给得就已经值了。

沈兴一直都想有个兄弟姐妹。

事实上他确实有，且不说那些堂表亲戚，光是他亲生父母，就各自给他添了个妹妹和弟弟，但奈何他并没有那个机会去当一个好长兄。

他其实非常羡慕陈东耀和陈东明那种有兄弟陪伴的人。

所以此时他对沈欢特别和善。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两三个亲戚，有沈勋岭这边的，也有叶芳那边的，然而也就只有沈家的一个叔叔认得沈兴，露出惊奇的神情：“哎，这难道是沈兴？”

沈兴客气道：“叔叔好，我就是沈兴。”

虽是没见过，但这个名字总还是听过的，所以一时间大家都围了上来。

“啊，勋岭的大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啊。”

“仔细一看，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爸年轻的时候。”

“已经大学毕业了吗？在哪里工作呀？”

……

面对这些好奇的目光，沈兴始终保持微笑，从容应付。

在沈兴久远的印象里，团圆饭来的亲戚应该是很多，可是不知道都到这个点了为什么还是只有这么一点人。

然后就听沈勋岭道：“你们先去兰字包厢坐着，我继续在这里等人。”

沈兴说：“爸，我陪你一起等吧。”

沈勋岭颔首，看不出喜怒：“也好。”

这时，沈兴听到身后的沈欢小声对叶芳说：“妈妈，你能把我的手机给我一下吗……”

叶芳问：“怎么了？要给同学发微信？”

沈欢：“妈妈等我一下。”

沈兴心中暗笑，现在的小学生都会用微信了。

真是一代比一代早熟。

然而过了一会儿，只听“咔擦”一声，一束闪光灯猛地打在他的脸上。

沈兴有些惊讶地侧过头望了过去。

只见沈欢举着手机，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啊，忘记关声音和闪光灯了。”

沈勋岭也转过头来，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跟着妈妈和外婆上去？”

“我想给哥哥拍张照。”初见时的腼腆褪去，沈欢的真实性格渐渐显露出来，她眨了眨眼，笑道，“爸爸，这真的是我亲哥哥吗？怎么你又丑又胖，哥哥却长得又高又帅呢？”

沈勋岭：“……”

沈兴忍俊不禁：“需要我配合你摆pose吗？”

沈欢摆手：“不用啦，哥哥你就这样站着就可以了，显得腿可长身材可好看了。”

“好。”

于是沈兴就双手插兜站在原地，任由沈欢折腾。

拍完后，沈欢如同邀功一般，踮起脚把手机举起来，屏幕正对沈兴，语气得意：“哥哥，看，我把你拍得好看吧！”

沈兴温和地笑道：“好看。”

沈欢兴致勃勃：“哥哥，你的微信号是多少下，能加下我吗？这是我的二维码，直扫我吧。”

被冷落在一旁的沈勋岭不悦道：“你就不能吃完饭再搞这些吗？这门一开一关的进冷风，小心到时候吹感冒了。”

沈欢：“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孩子。”

沈勋岭瞪道：“你就是小孩子！”

沈欢理直气壮道：“小孩子怎么了？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长大的？瞧不起小孩子？”

沈勋岭：“……”

听着父女俩的拌嘴，沈兴只觉得心里非常羡慕。

同时也有一种微妙的满足。

好像看着沈欢，就能获得对自己童年家庭温暖的弥补似的。

他拿出手机，主动扫了沈欢的微信二维码：“好，加好了。”

“耶！”沈欢指了指电梯口，“那哥哥，我上去喽？”

沈兴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去吧。”

待沈欢走了后，沈兴望着父亲的背影，犹豫着开口：“爸……”

如果可以，他其实很想和沈勋岭好好谈一谈。

然而沈勋岭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记住，等下来的人要特别注意，把你最好的一面都表现出来，别给我丢脸。”

沈兴着实被沈勋岭生硬的语气伤了一下，当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无论过多少年，他都是那个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却又不敢发言质问的孩子。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

是他太傻了，做了一场温情脉脉的美梦。

沈勋岭把他叫回来，不是父子情深，更不是良心发现想要回头弥补。

严格意义上来讲，今天的这一顿，并不是团圆饭。

如果是团圆饭，来的亲戚怎么会这么少。

何况还有外人。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大奔在酒店前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看起来像是一对父女，穿着打扮都很讲究，生活水平比沈家只高不低。

沈勋岭迎了上去，顿时如同换了脸一般，眼角都笑起褶子了：“厂长。”

“来蹭顿饭，真是不好意思。”李国斌笑了笑，把目光投向沈兴，“这位想必就是你家老大了吧？”

“小兴，这位是我们厂的李厂长，你可以叫李叔。”沈勋岭一边把沈兴推上前，一边介绍道，“这位是李厂长的千金李婕婷，你可得好好照顾着人家。”

沈兴一愣，搞不清楚状况。

……照顾？

李国斌看起来对他十分满意的样子：“比照片上看要更帅气稳重啊，不枉我们家小婷昨天开始就在试妆了。”

“爸！”李婕婷穿了一套深蓝色的冬裙，长发编在后面，相貌和个头皆不出挑，样子看上去似乎比沈兴还要年长几岁。

等等，照片？

沈勋岭见沈兴愣着不动，于是又推了他一下，低声道：“你倒是说话啊！”

……他要说什么？

沈兴顿时如坠冰窖，什么欣喜与温暖都没有了。

他只觉得，门口漏进来的冷风，就像是一根锋利的冰棱，狠狠地扎进了自己滚烫的心脏。

他终究不过是沈勋岭用来攀关系的一个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