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被台风席卷过的小城, 天青色的空幕下，植物的颜色变得分外艳丽。

校园中的绿意，晚餐时分, 步履轻快的年轻人们形成几道统一的人潮。

两个从水房出来的女生拎着热水壶边聊天边回宿舍, 天空还飘着丝丝绵雨, 但是多数人都不甚在意, 或打伞或空手的学生不断地同两个女生擦肩而过, 突然，其中一个女生脚步一顿。

“怎么了？”她的同伴问她。

他们回过头看适才错身的一个打着伞的男生。

前一个女生耸耸肩，“我刚才……不,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 那男生好奇怪哦。”

“哪里奇怪？”

“你看嘛, 他打着伞的样子, 就好像在跟另外一个人同撑一样。”

同伴不禁朝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多看了两眼，普普通通的男生, 打着普普通通的雨伞，却在身边留出了完整的空间，就像等着另一个人来与他同行。

女生们很快就重新踏上自己的路，将这个小小的发现抛在了脑后。

黎阳规规矩矩地撑着伞，他的动作不快也不慢, 伞的高度没有起伏, 行进的频率也始终如一, 就好像每做一件事之前, 他就已经计算好了要怎么做, 并且贯彻。

“黎阳，他们是在说你吗？”少女干净的声音就响在耳畔。

黎阳并不出众的脸上浮现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的羞涩和更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和。

他微微侧过头, 对身旁懵懂单纯的女孩儿笑了一下。

撑着伞的普通少年，踏着薄冰一般的水幕，就这样，慢慢地一直走入了雨中。

*****

“我回来了！”

黎阳打开家门，他是本地的学生，每周末都会回家。

“小阳回来啦？快来，妈给你煮了好多你爱吃的！”扎着围裙的妇人笑容满面地从厨房里迎出来。

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声也抬头对他微笑。

“诶！”黎阳大声的应到。

脱下鞋，整整齐齐地摆进鞋柜里，换号拖鞋后挂好自己的外衣与背包，到卫生间简单地清洗一番，顺手打开热水器，黎阳到阳台取了扫把簸箕。

父母并肩坐在沙发上，慈爱地看着他打扫房间。

“刚回来就先歇歇吧，这么勤劳累到了我宝贝儿子怎么办？”妈妈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地说道。

“嘿嘿，没事儿！我不累！”黎阳头也不抬地笑回。

“哎呦呦老头子你瞧瞧咱儿子，你说咱上辈子修了什么福，能生个这么乖的儿子！”

父亲装模作样地接着看报纸，口中还蛮不在乎地说道：“儿子孝敬爸妈还不是应该的，你瞎激动什么？！”

当妈的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来到还在干活的黎阳身边，搓着还未解下的围裙说道：“儿子啊，还想吃什么不？妈再给你做！”

黎阳哭笑不得地停下手，“我的妈呀，我就给你们干点活，您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不？我没什么想吃的了，妈你快坐那儿歇会儿吧，再整天这样喂我，我就成猪啦！”

“呵呵呵，好，好。”妈妈坐回沙发上，不再说话了，只是疼爱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忙碌的身影。

扫地，拖地，擦桌子，一套收拾完后，黎阳又冲了个澡，这才坐上饭桌。

父亲与母亲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笑吟吟地嘱咐他多吃这多吃那。

餐桌上的灯光像黄昏的太阳，明亮而温暖。

******

周日的游乐园并不是个很好的选项，这里简直是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人声鼎沸四个大字，最可怕的是各路儿童尖锐的笑声吵闹声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你的耳膜，但尽管这样，这里仍然成为了无数人欢笑的海洋。

来到这里，就将时光锁在了大门外。

黎阳一手举着花朵棉花糖，一手牵着女孩儿，在这样熙熙攘攘的喧闹之地，没有人认识他，也没人会注意到他。

他回过头，少女的脸蛋像熟透的果实泛着朝气活力的红润，细腻白皙的皮肤，与亮如星辰的黑眸。

黎阳只觉得满心满足。

“黎阳，你怎么想着带我来这了？”

“你不是一直想来吗？我想把所有我们以前没做的事，统统的补回来！你说好不好？”

少女抿着嘴笑，她这副样子，不论是谁看到了都会真诚地祝福他们。

“好……”

“我去买票，你在这等一下，千万不要乱跑。”

“恩。”

女孩儿含笑目送黎阳走开的背影，好像这样就能望一辈子。

等黎阳回来的时候，女孩儿却已经不再原地了，他心中一凉，心慌意乱地到处张望，终于在花圃旁的座椅上找到了女孩。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不是叫你在原地等我吗？”好不容易松口气，黎阳的语气还带着焦急的沙哑。

“对不起，刚才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弟弟问我，你手中的棉花糖是从哪里买的，我给他指路，无意识中就走到这边了。”女孩儿抱歉地解释。

黎阳皱起眉，“哪有什么小弟弟？”

“他往那边……诶？”女孩儿迷茫地指着一个方向，“跑的好快啊，是个圆乎乎的小男孩儿，特别可爱，口齿还有些不清晰，很爱笑的。”

黎阳朝那个方向瞄了两眼，密集的人群让他没办法分辨每个人的面孔。

“好了，不管他了，我们去玩儿吧！这回你一定要跟紧我！”吞下心中的疑惑，黎阳重新牵紧女孩儿的手。

他们一起坐了海盗船，过山车，大摆锤，旋转木马，摩天轮……

一起进了鬼屋……

一起放声尖叫，然后再相视大笑……

从游乐园出来后，他们又一起去了电影院。

买好近期热映的好莱坞大片的票，黎阳带着女孩儿去检票。

工作人员狐疑地接过两张票，抬眼看着抱着两杯可乐的黎阳，撕下其中一张的小票后还给他，黎阳毫不在意地将两张票揣进裤兜，走进了影院。

坐定后，黎阳贴心地帮女孩把可乐放好。

电影开始两三分钟后，有两个黑影闪入影厅，一路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朝他们做的这排走来。一路走，两个人一边轻声地向为他们让路的观客道歉，走到黎阳面前时，同样如此，黎阳收起脚让他们通过。

女孩儿坐在黎阳的另一边，跟在黎阳的动作后面收脚，但因为动作慢了些，被走在前面个子稍小一些的人踩了一脚，黎阳刚紧张地坐直身子，那个人就马上回过头充满歉意地对女孩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似乎连黎阳那一瞬的怒意都感应到了，他还特地回头也对黎阳道歉：“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这次黎阳看清了，这是个长相竟可谓十分漂亮的男生，年龄大概比他还小一些，极精致的五官，一双大而闪的猫眼中像含着一片星空。

他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而猫眼男孩身后的寸头青年也连忙替自己的同伴向女孩儿道歉，女孩儿红着脸小声说：“没关系。”

那两个人的位置就挨着女孩儿。

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电影了，可黎阳却心绪不宁起来，电影的场面宏大华丽，在他眼前恢弘壮观地变幻着色彩，他却直到电影结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么。

当放映厅的灯光重新亮起，黎阳呆滞地站起身，随着人潮向外走。

“诶等等！”

身后传来那两个人的声音，他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女孩紧紧跟在他身后。

那两个人追上来，个子高大看起来阳光帅气的青年递过来两杯可乐，“你们的可乐落在里面了。”

你们，不是，你……

黎阳几乎呼吸不上来，努力克制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地接过来，两杯都是满的。

可是接下来，那青年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友好地笑了笑，然后与他容颜惊艳的同伴一起走开了。

黎阳木然呆在原地，远处那两个男生吵吵闹闹的对话逐渐远去——

“电影你也看了，这下满意了吧？”

“什么嘛，也就这样，特效做的好假！”

“喂喂要不是你缠着我非要看一次电影，我才不会浪费工作的时间呢！”

“卧槽你还敢说，是谁记错时间害我跑断腿的？！”

……

“黎阳？黎阳？你怎么了？”

回过神来，看到女孩儿担忧的目光。

“不，我没事。”黎阳安抚性地嘴角牵起一点弧度，“我们走吧，我请你吃饭。”

他们就近挑了家西餐厅，走了进去。

侍者引着他坐到一张靠窗的小圆桌旁，这个位置比较僻静，大多数客人都坐在了靠近自助区的位置，除了一个男人坐在他们隔壁外就没有别人了，黎阳还是比较满意的。

按照自己喜欢的口味与她喜欢的点了两份牛排，那时候侍者的表情似乎有些诡异，不是他习惯的疑惑，而是一种“怎么又来一个”的味道。

黎阳莫名其妙地收回视线，等侍者退开后，他小声嘱咐完女孩儿不要走开，就到自助区取水果。

加生菜的时候，他身边站了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男人的腿边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儿正在努力踮起脚尖扒着餐台去指不同格子里的东西。

夹着东西的他就听到旁边不停传来这样的对话：

“挑来挑去的，你到底要什么？！”明显的不耐烦。

“我想次这个嘛！那个，那个也想次！还有那个！”奶声奶气的。

“吃吃吃！都肥死了还吃！还有！不是教会你说‘吃’了吗？怎么出来玩一趟就给忘光了！”男人恶声恶气地。

小孩儿被凶得委屈地嘤嘤了两声，“忘记了嘛，吃……”

最后一声“吃”拖长了语调，黎阳不禁有些好笑，走开时他特地看了眼这有趣的父子俩，没想到那个男人似乎有感应一样的也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霎后黎阳就迅速移开了视线，心中忍不住一惊，好犀利的眼神。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回到圆桌旁，刚坐下，身后一道孩童清脆响亮的叫声：“大姐姐！”

对面的女孩儿惊喜地抬起头，“是你啊！”

刚才那对父子中肥肥萌萌的儿子迈着小短腿屁颠颠儿地跑到他们身边，熟络地与女孩儿打招呼，女孩儿也十分高兴。

“黎阳，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要买棉花糖的小弟弟，没想到在这又碰到了，真的好巧哦！”

黎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孩子的爸爸跟在后面走上来，黎阳顾不上注意对方一人拿N盘的神技，惨白着脸站起身，又想要挡住对方的视线，又费心思考着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可是男人却吭也没吭一声，径直路过他们，在他们隔壁那个男人的身边坐下了，好像黎阳与他儿子在他眼中都不存在一样。

刚才眼光犀利的男人此时却好像回到了窝里的大猫，他懒洋洋的表情迅速掩盖了富有侵略性的外表，而他身边的男人，刚才一直没注意到，也是个五官秀致、气质独特的人。

黎阳一个人尴尬地站着，那些乱哄哄的心思填满了他的脑袋，理不清头绪，也说不出话。

这时，反而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温和男人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家小孩比较活泼。肉包，快回来，不要吵到人家吃饭。”

已经跟黎阳身边的女孩儿友情迅速升温开始互换姓名的小胖子看起来一副养的极好的娇惯样子，可居然男人轻飘飘一句话，他就马上恋恋不舍地与女孩儿告别，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那个男人见黎阳还是呆呆地傻站，又冲他客气的一点头。

黎阳慢慢坐下了。

女孩儿疑惑地问道：“黎阳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你吃点水果吧。”女孩儿温柔地笑道。

“恩，恩。”

黎阳叉起一大块哈密瓜就往嘴里塞，心中混乱地想着：他们不觉得奇怪？没有被发现？是当成小孩儿淘气了吗？

牛排很快送上来了，黎阳这才明白了一开始服务生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比两个成年男人带着一个男童的组合更奇异的就是这个三人组合点了六分牛排。真是奇怪的人……

更奇怪的是，冷面男人的面前摆了两盘，温和男人的面前摆了一盘，剩下三盘居然全放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胖子面前了。

黎阳心不在焉地吃着饭，他本来是想要带女孩儿分享一顿烛光晚餐，给这场约会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的，可是今天一路上状况百出，令他现在还有些心神不宁，都没和女孩儿说上几句话。

另一桌桌上的东西是黎阳这桌的四五倍，居然还吃的比他快，结完账后爱笑的那个男人牵着肉包，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男人忽然低头对肉包说：“我怎么教你的？给哥哥姐姐说再见。”

“哥哥姐姐再见！”肉包乖巧地挥挥小胖手

女孩儿温柔地与他们挥手告别。

黎阳表情崩溃地在女孩儿与三人组之间转换着目光。

“我……你……他们……”

两大一小也不管自己给人家带来了多大了震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

黎阳却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好像不够用了，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回家的时候，黎阳被邻居阿姨叫住了，“这不是小阳吗？最近怎么样啊？”

“吕阿姨好，我挺好的。”

“好，有什么困难就跟阿姨说知道了吗？能帮的，这左邻右舍都会帮你，别把事憋心里哈！”年纪与黎阳母亲一般大的吕阿姨和蔼地对他说道。

黎阳摸了摸头，“知道了，谢谢您。”

“阿姨我先回家了，您路上小心。”

“诶好好，你快回去吧。再见。”

“阿姨再见。”

少年矫健的步伐很快就拐过楼梯口不见了。

吕阿姨与她的同伴一起下楼，边走边说道：“唉，真是个可怜孩子。多乖呀，又懂礼貌又有出息，可惜太倒霉了。一家人出去玩，结果出了车祸，车上他爸，他妈，听说还坐了他女朋友，最后就活了他。真是可怜啊……”

“咔哒。”

打开家门，密不透风的窗帘盖得本就没有开灯的家分外阴暗。

黎阳慢慢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突然，像开启了某个开关一样，戴着眼镜斯文的父亲坐在书桌前，满脸慈爱的母亲冲出来迎接他。

“今天玩儿的好吧？”

“恩，挺开心的。”

母亲乐呵呵地。

黎阳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垂着头走过了笑望着他的妈妈，“我累了，先去休息。”

他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席地而坐，木然地望着外面，不知道是在看阳台外的风景，还是在看玻璃门上的倒影。

在他的身后，父亲，母亲，女孩儿并肩站着，无声地守望着他。

笑容一如每一次他们出现在他面前时一样，关怀的，祥和的，温柔的。

可是黎阳面前的玻璃上，除了他自己，什么都印不出来。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门铃突然想起，黎阳爬起来去开了门，却愕然地看到门口站着今天刚见过面的那个圆嘟嘟的小男孩儿。

“你怎么会在这？”他蹲下/身，想了想，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的？”

肉包憨憨地冲他傻乐，“哥哥，爸爸叫我把这个给你。”

他接过来，是一根香，他不解地看着肉包。

“爸爸说，死人有死人该去的地方，活人也有活人要走的路，徒留只能是误人误己。他们还说，魂魄错过了入冥府的时间，是会变成孤魂野鬼的，点上引魂香，就能帮他们重新找到回冥府的路。”

黎阳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一根轻飘飘的香，他坐到地上，捂着脸，先是哽咽，接着，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肉包无辜地看着一个少年狼狈地嚎啕大哭，像一个闸口被冲破，将他每一日每一日隐忍的泪水，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在少年的身后，那三个身影依然驻守着，眼中只望着他，好像已守护了他一辈子。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不是不知道从此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要他自己去面对。他是心太痛，痛到双眼都模糊了，于是骗自己，还能做最后一个梦，还能给自己一个，与他们好好道别的机会。

他们不是不知道，错过轮回转世的机会，自己的下场是什么。只是亲爱的人儿，我怎么舍得？

******

彼时少年，彼年好时光。只是回不去的，都叫过去。

一过，经年。

每逢下雨打伞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的空出一个人的位置，不知是那伞下遮了谁，还是他在等那个，重新与他共撑一把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