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诺是想讲道理的, 然而现实很凉凉。

当知道她申请出国交换一学期时，应尧之的神情瞬息万变……怎么去形容，就好像亲眼见到平整广袤的大地裂开一条宽阔的缝, 远处西伯利亚的寒风呼啸而过。

他额头青筋暴起, 垂在身侧的手紧捏成拳。眼神中有惊, 有怒, 有痛, 还有怨。

唐诺被骇得后退一步。

半晌，应尧之冷静下来。什么也没说，拿起钥匙, 径直出门。

待唐诺反应过来，只能看到迅疾消失的车尾。她趴在落地窗前, 不安地捏着手指头。难道……她做错了？看他这样子, 真让人担心会不会出事。

好在半小时后, 应尧之再度回家。“为什么？”他走到唐诺身旁，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知道的, 国内理论数学……”

“我不是要听这些。”应尧之坐在另一侧，两条长腿随意地摊开，手指挤压睛明穴。

“原因就是我要说的‘这些’。”唐诺说。

“我不同意。”

唐诺这时反倒想笑，“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语毕, 她有些担心这样会不会太强硬, 过火。瞟一眼自己脚尖, 这才抬头看向应尧之。

而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 转身上楼。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遇到问题大吵一架, 不好么？！为什么总是沉默，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难过和生气到情绪的临界点时, 唐诺连他们去领离婚证的画面都料想过一遍，一定是微雨的清晨，和面无表情互相怨怼的两个人。

哪知道，这件事以不了了之结尾，像迎风的风筝，被戛然割断线。原因是唐妈的身体诊断出了差错。

那天病房外，应尧之将泫然欲泣的唐诺拥进怀中，这一画面定格。风雨中摇晃的婚姻小船，维持住表面的和谐。

*

暑假的时间短促得如同盛夏被打破的蝉鸣蛛网，和闷热天暗带来的一场狂风骤雨。

唐诺再想起来时，除去唐妈一场惊心动魄的手术，没能回味出个什么，便直接进入了下一学期。暑假回家住，陪父母。每天傍晚漫步在熟悉的街头，看到穿着熟悉校服的学弟学妹在街道上打闹。

偶尔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步入已婚一族，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离去学校的时间愈发接近，情绪便愈纷乱复杂，情感平稳生活和谐，却总顾虑这一切之下掩盖了什么。

眨眼间，她已经研二。

最后两天，应尧之坐飞机来接唐诺，两个人在唐家住下。唐妈喝着清淡的粥开始强调婚礼的问题，唐诺搪塞说：“等我研究生毕业再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对这种昭告天下的活动有一丝丝抵触。

再回到寝室，似乎上学期结束放假离去的那天就在一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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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佳佳这次来得比她晚，唐诺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番，便开始打扫寝室卫生。无非扫地、拖地、擦窗户。卫生间和洗澡间是楼层公用，有专门的大婶去打扫。

唐诺忙完这一切，给应尧之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我到了哦。”

“嗯。”

结婚的日子久了，尤其还发生上学期意见相左的不愉快，两人交流不比初识那段时间，那般拼命想探索对方的世界，想近一点，更近一点。

却自然而然生出一股默契。

有时候唐诺坐在沙发上看漫画，应尧之在一旁办公，他动一下，她便知道他背部痒痒了，空出一只手帮他挠一挠。她喜欢在这样的时刻看他的表情，惬意又满足。

有时候睡在床上，唐诺把应尧之踢一脚，他便爬下床，静默地帮她倒一杯温白开递过来，然后细细密密地亲吻她的额头。

旁的人无法插足。

“你好好上班，不用担心我。”

“嗯。”

“我待会去找傅老，看这学期怎么安排，等结束了才能确定什么时候回家。”

“嗯，你要注意休息。”

“这话应该我来说。”

两个人正聊着，传来开门的声音。黎佳佳回来了。

唐诺压低声音，没准备挂电话。她掩住手机，转过身跟黎佳佳打招呼，却见对方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脸上一片清明眼泪没有掉下来，鼻子一直吸着，俱是红通通。

这一惊乍，便匆匆断了和应尧之的联系。“佳佳，你、怎么了？”

她们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多亲密，勉强抵达朋友这一步。

要说这人与人，越长大，越难交心。心中装载着往常的回忆，是不会轻易允许新的人进入的。看透这一点，所以二人都不强求，只希望能和谐相处，平平安安毕业。

黎佳佳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倏忽流下。她早上画过眼妆，接唐诺递来的纸巾，擦完不免有些狼狈。

室内很静。

唐诺走过去关门，又把黎佳佳的行李拖到她的书桌前，将她的椅子摆放了个恰当的位置。

黎佳佳小声啜泣着，室内气氛一时压抑。

唐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研究生公寓坐北朝南，采光很好。她能在光线的追击中看清黎佳佳此刻的模样，也能因此神思萦绕，共情想到己身。

第一次见到黎佳佳哭这么厉害……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心里发慌。年青人，能有多大的烦恼呢，要么是家里出了事，要么是……爱情上的问题吧。

爱情……最近这几天，她和应尧之过得跟往常没什么不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结婚小半年，唐诺心里有两道坎。

这第一道，是佯装未发生过的手机APP事件。她心中猜测是应尧之所为，情感告诉她去撒泼去弄清楚，理智告诉她小不忍则乱大谋，夫妻之间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靠什么继续走下去。

可她忘了，信任的前提有很多。

这第二道，便是唐诺自身恨其不争的记忆。

平常与家里的长辈打交道时不注意这些问题，忙着学习时也不会记得这些情绪，只在家里安静，静得只有他们两人时，她的心中生出几分怪异。如果他们的人生是一出言情剧，现在是在一起了，幸福了，那么之前是什么样？

只能听他一面之词。

这周，唐诺预约了人民医院的脑科医生，约的时间正是明天。去看看，她不过从楼上摔下，即使脑子里有肿块，过了这些年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弄清楚，心中便不安。

整个人精神恍惚地僵立在窗边。

“我和王世坤分手了。”黎佳佳的情绪平静几分，背对着唐诺，冷清地抛出这个消息。

那倒是……意料之中。唐诺仰头，看到空气中有浮尘在飞舞。

这种时候，局外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太好。唐诺憋了半天，轻声细语地陪一句：“别太难过。”

泪点再次被回忆击中，黎佳佳肩膀一抽一抽的，整个人情绪进入另一个高峰。

唐诺慢慢走到自己书桌前，用胳膊夹着椅背，控制着声响轻轻把椅子拉开，坐下后随便抽了一本书，看。

不需要她发问，如果黎佳佳想要倾诉，自然会说的，这是成人交往的法则。

两个人在寝室内蹉跎时光，一人沉默的在床上玩手机，偶尔垂泪，另一人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书，间或给床上的人提供一些帮助。

时间能够把所有的寂寞和不甘，煮成一碗清淡的茶。

*

第二天，唐诺要早起去医院。

思及黎佳佳昨天在床上咸鱼了一天，唐诺走出门后又觉得不放心，绕道去最近的食堂买一个肉包一个菜包一杯豆浆，带回寝室放在她的桌子上，轻声说：“佳佳，早餐我放你桌子上了，趁热吃。”

隐约间似乎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

带上门。

*

在医院经历了一系列检查。

“你这……或许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何医生拿到唐诺的各项检查结果，沉吟片刻，说。

眼前这位何医生是何小安的亲叔叔。

几天前闺蜜三人开视频闲聊说到这个问题。薛一琴和何小安知道唐诺初中留一级的事，有一段时间笑称她为“学姐”，现在才知道她以前有过这么一段经历。

何小安当天下午便把从自家父亲那得来的叔叔的联系方式发给唐诺。

何医生长得与何小安模样相差甚大，除了耳朵都是招风耳，像两片小扇子，甚是可爱。不过……长在何小安身上是讨喜，在何医生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反差萌。

“心理医生？”难道她有什么心理隐疾？

再看向何医生的目光包裹着急切和不安。

何医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比照着唐诺的检查结果，“人的记忆其实是很玄妙与不可靠的。但是像你这样的大片记忆缺失，很有可能经历过催眠。”

“催眠……？”

这种念头从未产生过，简直匪夷所思。

这匪夷所思的可能，让唐诺在走出医院时，精神仍旧有些恍惚。手里紧紧捏着何医生写给她的小纸条，是他推荐的一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据说在整个壹市心理界赫赫有名。

“唐诺学姐，你生病了吗？”

唐诺走得心不在焉，直到被身后之人拍了拍肩膀，才突的反应过来。

来者是印煜。她慌忙将手中的纸条放进包包里，说：“是印煜啊，你好。”

*

唐诺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想一个人沿着河堤走一走静一静，印煜安静地走在一旁，不聒噪不打搅，她便随他去了。

自那次肆市之行戳破窗纸，两人不欢而散后，似乎还是头一回遇见。偌大的壹大，想不遇见，就能毕业前都遇不见。

沿着观赏路边一溜的绿植走，心底终于生出几分平和。

寂静间走一阵，唐诺打算回校，与印煜之间仍有尴尬和浮隙。

印煜把握时机，指着河对面矗立的大厦，说：“我小的时候来壹市参加数学竞赛，那时候河对面的楼还没修起来。”

“唔，日新月异。”

“我们家附近也是。我的小学、初中都换了新校区，我们现在回去同学聚会，可真没意思。”

唐诺歪着头，似有惋惜，“这是学校的损失，没有过去的回忆，校友哪愿意捐钱。”

“可惜现在的校领导目光浅薄，看不到这一层面。”印煜笑一笑，眉眼干净得不像样。

“城市建设也一样。”

“话说回来，我的名字现在都还刻在高中的风云榜上呢。”脸上不免几分倨傲的笑意。

“嗯，你们都……棒棒的。”

他似乎不想这么快离开这，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段对话。两个人东南西北乱七八糟扯了一大堆。

印煜沉寂一瞬，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参加奥数，我爸妈都吓得不行。因为他们都是从事文职的人，咱们老印家得基因突变到啥样才能出我这么个参加数学竞赛的。

“我去参加比赛时他俩在校外等着，比我还紧张。后来我不出意料拿了一等奖……之后的一切，变得平稳了不少。

“所以啊，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唐诺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气氛变得，像人间四月的芳菲。

“谢谢你，印煜。”唐诺摸摸包包带子，“我要回学校了。”

这一小段时间注定是要结束的，印煜收敛神色，“学、学姐，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真心的祝福你，你要幸福啊。”

男孩眉眼透着干净清爽，看她一眼，扭过头。

唐诺有瞬间的怔忪，转个身看着远方缓缓行驶的轮渡，“好。”